第四章
任何一个老板在周末寻欢作乐的时候还要被叫起来调解员工之间的纠纷都是怨气冲天的,何况被叫起来的时候还在女人的床上。
李方诺连衬衫的扣子都没有扣,就这么袒露着大片结实的胸膛冲下了楼,眼睛里的yin狠之气让人不寒而栗,一字一句地说:“你们最好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然统统给我发配到劳工营去种罂粟!妈的!差点害老子早泄!”
欧阳聪平时沉静温和的神情不复存在,眼睛连看都不看站在一边的小叶一眼,冷淡地说:“只要叶先生给我一个派人监视我的理由就可以。”
身后跟着两个鼻青脸肿一身狼狈的大汉,小叶的气势也不遑多让,凶狠地瞪着欧阳聪:“博士,你真要我说出来?”
李方诺横了他们一眼,抬起下巴点了点小叶:“你级别低,你先说。”
“好。”小叶往前走了一步,急冲冲地说,“老大!我怀疑他是警方的卧底!”
李方诺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小叶,你精虫上脑,烧胡涂了?瞎说什么呢?”
“是真的!”小叶又瞪了欧阳聪一眼,“我有个手下,跟公司的前台小妹是一对,他听他马子说下午有个条子打电话找博士,就告诉我了。一开始,我担心警方的人是不是要对博士不利,派了两个弟兄去跟着,没想到啊,博士竟然和姓沈的条子在江边餐厅吃晚餐,还谈笑风生的样子!”
李方诺不耐烦地连连挥手:“我谢谢你啊!小叶,你觉得博士要是卧底的话,警方的人会白痴到打电话到公司来找他?然后还找一家公众餐厅坐下来共进晚餐?就算你没看到,全市起码也有一百个人看到,什么时候警方的行事这么光明正大了?嗤,就你那脑子,难得会思考了,还想些这么不着调的东西!”
“不对!我还有证据!”小叶气红了脸,从口袋里掏出一团揉皱的纸,“临走的时候,那个条子跟博士拉拉扯扯,往他手里塞了这张卡片。博士丢在路边,被我的兄弟给捡起来了,这上面是那个条子的电话号码!”
李方诺只扫了一眼:“后来呢?”
“后来?后来博士开车到了半路,忽然停下,钻到路边的树林里去,我两个兄弟怕他玩什么花样,就进去看,结果……结果……”
“不说了?”欧阳聪冷笑了一声,从容地开口,“那我接着说,我开车从餐厅回公司宿舍,路上发现有辆车老跟着,就停下来看看,我还以为是什么人呢,原来是你派来监视我的。”
“你要是心里没鬼,干嘛想杀人灭口?”小叶怒目以对,“要不是我赶得及时,恐怕他们两个现在已经死在树林里,再也没有人知道你今晚干的好事了!”
“行了!”李方诺一声断喝,“我知道了。博士,真是不好意思,小叶从来就是这样一根筋,脑子笨得跟牛一样,你别生这种粗人的气,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叫子言送你。有什么事我们周一再说。”
欧阳聪什么也没说,连多看一眼都欠奉,直接拔腿走人,李方诺先叫罗子言追出去,然后才懒洋洋地在沙发上坐下:“认识博士四年了,第一次看见他摆这副脸,我都不敢认了啊。”
“老大,你怎么把他放走了?”小叶着急地说,忽然眼睛一亮,“哦!我明白了,你其实是让罗哥在半路上做掉他是不是?”
“做掉!做掉你×个头啊!”李方诺抓起烟灰缸朝他砸过去,咆哮了起来,“做掉他你给我去做冰毒?你给我去提纯四号?还卧底!去你×的卧底!真要是卧底能被你这么轻易地发现?哦?一桌子上吃饭就是卧底?我和员警总监一桌子上吃了不知道多少顿了,你怎么不说我是卧底啊?!”
他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余怒未息地指着那两个鼻青脸肿的大汉:“还有你们两个,四海帮的脸都给你们丢光了!人高马大的还是两个对付一个,本来我还担心你们再把博士碰到哪里伤个好歹的,结果呢?被人家把你们揍得沙包一样!瞧瞧你们这熊包样子!吃货!×××!给我滚出去!”
两个手下忙不迭地跑了,房间里只剩下李方诺和小叶两个人,小叶不服气地看着自己老大的脸色,想了半天,还是脖子一梗,说:“老大,就算你今天要杀了我给博士赔礼我也要说,我怀疑他是警方卧底!”
“证据。”李方诺骂累了,半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我没有别的证据,但就是觉得不对劲儿,博士是外国人,他和那个姓沈的条子只是见过一面,怎么一下子就一起吃饭了?还有他们两人之间的那种感觉也怪怪的,根本不像刚认识,还有,你说因为正大光明的来往,所以不可能是卧底,搞不好这是他们商量好的计策!就是要我们不怀疑!”
李方诺睁开眼睛看着他,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小叶子,我以前老觉得你脑子不够用,可是今天,你好像还说得挺有道理的嘛。”
“老大你也觉得他不对劲?”小叶立刻兴奋了起来,“那你还不相信他是卧底吗?”
“行了,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你先回去吧。记住,今天晚上发生的事,谁也不许说。博士是不是卧底,自然有我去查。下次再有这种事,绝对不许擅自行动。”李方诺用拳头顶了顶他的肩膀,“他现在是你上司,你是他下属,你私自跟踪他,这种行为换在过去,他完全可以立刻开香堂办了你!幸亏他不懂这些。”
“我不怕!”小叶用力地说,“他现在要求杀了我,我也不怕,我就是想提醒你一声。我怕你被他骗了。”
“兔崽子,我用得着你来表忠心。”李方诺笑骂了一句,拍拍他的头,“去吧,好好一个周末都给你搅和了,自己去寻点开心,记公帐上,周一到了公司。博士还是你上司,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知道吗?”
“知道。”小叶收敛了浑身的戾气,低头离开了。李方诺在房间里静了一会,忽然拉开一扇门,对后面的文峻说:“你怎么看?”
文峻端着两杯红酒,递给他一杯:“你担心博士旧情复燃?他不是肯吃回头草的人,别看皮相温和,其实骨子里比谁都骄傲,更何况,那个人还是个员警。”
“由不得我不担心啊。”李方诺揉揉太阳囧,“博士什么都好,就是不肯和我们交心,你看,四年了我们才知道他原来喜欢男人!还有,他什么时候会的拳脚?居然能让小叶子两个手下都制不住他。”
“这个他倒跟我提起过,从小在外国长大,受白人小鬼欺负,就学了点散打功夫。”文峻耸耸肩,“博士可不是死读书的书呆子,他运动神经很好,什么东西看一遍就会,再说,小叶子的手下哪敢跟他真的动手。”
李方诺闭起眼睛,手指轻轻摩挲着杯子的边缘,忽然问:“文峻,你说,博士为什么要加入我们?”
“嗯?”
“你看,他脑子好,身体好,身家清白,弟弟还是员警,以他的条件,去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工作都可以过得舒舒服服,为什么要到拉那提来跟我们干?他不抽烟不喝酒,不爱囧囧,金钱上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囧囧,几乎没有弱点。”
李方诺睁开眼睛,眼睛里透着疑问:“他为什么要跟我们干?”
“老板。”文峻有些坐立不安,“当时他的档案是我审核的,也是我建议聘他的,当年幕尼克理工大毕业的化学博士里,他最符合我们的要求,而且……我们也给了他一年一百万美元的高薪待遇。”
“一百万美元?”李方诺嗤之以鼻,“你真以为他会在乎钱多钱少吗?你别忘记,在第一年春节,他正式入伙的时候,我把一千万美元堆在桌子上说是给他的花红,他眼睛眨过一下吗?’
他歪歪头,忽然开了句玩笑:“总不至于他爱上我了?我的个人魅力有这么大吗?”
“老板,别开玩笑!”文峻脸都青了,“老爷子还等着抱孙子呢!”
“我随口说说的,你着急什么。”
文峻挫败地低下头:“同xing恋这种事,我在国外遇到过,但没想到博士也好这口,也怪我,当时我接触了他,也调查过他的行踪和周围的社会关系,可是在那段时间里,没看到他和姓沈的条子有来往啊!”
“行了行了,本来就没影的事,给你们越说越像真的了。”李方诺没好气地说,“是啊,博士看上去一不像混黑道的,二洁身自好比和尚还清心寡欲,三,有个当员警的弟弟,所以他是卧底无疑,对吧?对吧?对个屁!警方是傻子还是疯子?让他来做卧底?!”
文峻不说话了,李方诺用手指指他:“文峻,如果你是欧阳聪,你会不会去当警方的卧底?天底下谁都知道,卧底被发现,就只有死路一条,成功了,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还要隐姓埋名一辈子。他前途那么好,来拎着脑袋当卧底?警方能比我出的钱还多?再说,四年前我只是让你找一个学化学的,警方就那么神奇,提前知道我们要找的是他?好,从你找到他,到他跟你来拉那提,不过一个星期,神速的七天警方就把他给策反了?你别跟我说他是为了什么公理正义的狗屁玩意儿,现在连员警都不信这个了!”
轻轻松了一口气,文峻把杯子放下:“我也不相信他是卧底。”
“得,你这墙头草!”李方诺笑骂,“我可也没说他一定不是,现在我已经把家底的一半都交到博士手上了,不能不堤防着点……但是,绝不能让他看出来,你说的对,博士骨子里傲得很,知道我们怀疑他,说不定宁死也不干了,到时候我上哪里再找一个去!”
周一早晨,气象预报说有一股冷空气从海上袭来,果然上午的时候,外面风声大作,街上的行人瑟瑟着匆匆走过,天空乌云密布,压得人心里都不舒服。
沈正阳现在心里就不太痛快,中午孙亚告诉他,市立警察局缉毒队今天对新方制药有一个突击检查行动,等行动开始之后,才知会了特别调查组一声,一点要他们协同的意思都没有。
“这也太自作主张了吧。”孙亚悻悻然地说,“我能理解他们要保密的做法,但是这种事,难道不是应该我们一起行动的吗?”
沈正阳静静地看着材料,冷不防地问了一句:“他们怎么会想起来今天去突击检查?有线报?”
“大概吧,详细情况他们不肯说。”孙亚还是有点牢骚,“不如这样,我过去那边等着他们行动结束,如果有什么发现,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介入。”
沈正阳点头:“不过大概要委屈你坐冷板凳了,缉毒队自诩是铁打的江山,看周围的谁都像是在看内奸,你去了,小心点儿。”
“我知道。”孙亚转身走了出去,窗外厚重的乌云中终于打下了第一道闪电,雨点儿劈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转眼就模糊了视线。
四个多小时之后,沈正阳再度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来,已经是晚上七点,外面办公室的组员差不多已经都离开了,他揉揉困倦的双眼,拿起手机切换到私人号码,只有一个未接电话是自己哥哥的,略微思考了一下,他拨了回去。
“大哥,是我,对不起,刚才上班时间,没有接你电话,有什么事吗?”
电话那边的人似乎已经熟悉了他这种疏离的腔调,无奈地笑笑:“也没有什么事,还有几个月就到春节了,妈叮嘱你回家过年。”
“你知道我现在在拉那提办案,今年春节恐怕是回不去了。”
“我当初就跟你说,不要接下这个案子,你不听我的,现在知道厉害了吧?忙?忙算什么,我怕你最后一无所获,灰溜溜地回来,白白浪费几年的时间。”电话那头的男人在叹气,“爸明明都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在特别调查组只是走个形式,弄点成绩出来,三年一过就把你调到总局,离家也近,上面也有的是人照顾你,几年就能升职。你偏跟大家对着干,还专门捡这种不可能的任务完成,李方诺的根太深了,你绝对扳不倒他的,弄不好,还要把自己的前途搭进去。”
“大哥,你说完了吗?”沈正阳有礼貌而冷淡地问。
“没说完!”那边的男人提高了一点声音,然后又放软了,“弟弟,你从小就不让爸妈操心,怎么越大反而越强了,爸为了你的事,最近白头发都多了一半。沈家就我们两个儿子,我现在有妻有子,在警务处也是个长官,安安稳稳,像这样的人生,才是父母希望我们过的,你呢?你不是才二十岁吧?还是热血青年要为民除害?我拜托你现实一点,要除害的话,你抓抓街头那些小毒贩子也就算了,照样很风光,媒体也会报导,又出镜头,也不得罪人,何乐而不为呢?你非要捡大老虎去戳屁股。李方诺是什么人?他和拿督交情那么好,才选了议员,有几万纳税人在给他打工,就算知道他私底下不干净,每年上交的那么多税款是摆着好看的吗?谁会真动他?你听哥一句话,在那边应付应付就行了,赶紧抽身回来,这个社会黑白没有那么分明,只要达成一个平衡,就是大家所希望的状况了,你到底明白不明白?”
“对不起,我这边信号不太好,好像是要下暴雨了。”沈正阳握着手机,狠狠地按下挂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真讽刺!真可笑!在外界看来风光无限的华裔员警世家,前后四代以打击犯罪为己任的沈家,自己的长兄现在身居警界高位,言谈之中竟然是处处劝自己要和光同尘!
电话又响了,他不耐烦地接起来:“喂!”
“组长,我是孙亚。”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繁杂,好像是信号真的不好,孙亚的声音急促而低沉,“缉毒队的人回来了,缴获了五百克冰毒,一千多粒囧囧囧,还有,他们把新方制药的实验室主任欧阳聪给抓回来了!”
什么?!沈正阳霍然站起身来,急促地说:“我马上就到!”
缉毒大队的办公地点在偏僻的市区角落,是一栋年久失修的老楼,黑夜般的雨天里每个窗口都射出惨白而刺眼的白炽灯光,让略微心虚的人看一眼就会不寒而栗。
因为是老楼,所以没有地下停车场,沈正阳从车里到楼门这短短一点距离,已经被暴雨淋得透湿,他甩去头发上的雨水,大步向里走,门卫毫不客气地拦下他,要了身份证明看过才放进去,整个缉毒大队里来来往往的都是带着悍勇之气的员警,气氛肃杀而又隐隐带着一股剑拔弩张的冲力。
孙亚在一楼等他,几句话简单地说明了情况,今天缉毒大队秘密行动,突击搜捡了新方制药的新药开发大楼,从一间实验室里搜出已经制作完毕就等待分装的五百克氯胺酮,又在员工的更衣室搜出一袋囧囧囧,现在已经把全部实验室封锁,所有电脑硬碟拆下带回详细检查,鉴证处的人还在实验室搜寻其余的证据,而在没有人承认的情况下,实验室主任欧阳聪作为负责人自愿被带回来接受调查。
“他人呢?”沈正阳着急地问,孙亚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当然在缉毒大队手里,现在这种情况,要他们把人吐出来,不太可能。”
沈正阳一句话没说就走向卢队长的办公室,推开门的时候发现自己要找的人正遐意地躺在椅上刮胡子,带着一道疤的眼瞥了他一下,冷冰冰地说:“沈警官,幸会啊。”
“你在外面等我。”沈正阳低声对孙亚说,然后关上门,站到卢队长对面,沉静地问:“卢队长,我可以参与审讯你们带回来的疑犯吗?”
“这不太好吧,沈警官?”卢队长懒洋洋地架起双腿,电动剃须刀的嗡嗡声在室内回荡,“人是我们抓的,案子也是我们的,你虽然是特别调查组的人,有特权,不过……哼哼。”
他冷笑了起来:“这可是我的地盘,人也是我抓来的,你少管闲事!”
“卢队长,根据警务总局的规定,我有权在认为和李方诺有关的案件调查中参与,这也是我的职责所在。”
关上手里的电动剃须刀,卢队长yin郁的眼睛第一次正面看向沈正阳,声音却很温和:“这么想抓李方诺的话,自己去啊,大警官?怎么样,不敢吧?我知道你们这些上面派下来的人,就是会打官腔,开口规定,闭口法律,结果呢?还不是弄得上下鸡飞狗跳,什么地方都插一腿,然后两三年,就灰溜溜地回去继续做你们的大少爷去了,你真敢去抓李方诺?我借你个胆子吧!”
沈正阳微微皱起眉头,严肃地说:“卢队长,也许你心里对我们还有偏见,但是请允许我参与此案的调查。”
“翻来覆去就会这一句话,你们这些书呆子。”卢队长的语气轻蔑不屑,“就用你们那种慢吞吞的调查方式,一百年也休想动李方诺一根毛!”
他把腿从桌子上放下来,随便地挥挥手:“好了,沈警官,我不想给你难看,你赶快回去吧,这里的案子由我负责,明天我会把相关口供给你提供一份的,我保证。”
沈正阳的神情越发严肃了起来:“卢队长,你执意不肯让我旁听审讯,是不是有什么内幕?或者你们还在使用某些见不得光的非法刑讯手段?”
卢队长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下来,yin冷地瞪着他:“沈警官,要讲法律,你对那些罪犯去讲,在这里,没有你来跟我谈什么法律的份儿!用什么方法获得口供,那是我的事!见不得光?什么事都像你这样一步步按程序来,拉那提早成毒窝了!我今天就告诉你!有的时候,就得见点血,这帮混蛋才能老实!你去投诉我啊!反正我也不在乎自己人背后多捅一把刀!”
沈正阳寸步不让地和他对视:“卢队长,身为警务人员更不该知法犯法,如果只追求最后的结果就动用私刑,那你和罪犯有什么区别?”
“滚出去。”卢队长一脚踹翻椅子,用手指着门口,黝黑的眼睛死寂如沉潭,却让沈正阳也感到了里面积郁的一股杀气,他用力压下心头的不安,再一次要求:“卢队长,我坚持要旁听审讯,如果你依旧反对的话,那么我不介意现在就打给员警总监,让他来裁决。”
卢队长刚才只是威胁,但现在的眼光直接想杀人了,好在这个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拎起话筒,简单地嗯了一声,听着里面的声音,没几分钟抬起头来,看了沈正阳一眼。
“你要是担心我是内奸,可以按照你们缉毒大队的标准把我监控起来,我完全合作。”沈正阳尽管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端倪,但对欧阳聪的担心却让他心急如焚,只要能赶快赶去欧阳聪身边,亲眼能看见他,亲自能确定他没事,什么代价他都愿意付出。
缉毒大队对待疑犯的手段,他并不是没听说过,身为员警,对所谓刑讯逼供之类的做法他当然也知道,可是欧阳聪……
“好,沈警官,今天我就卖你这个面子,可以让你去帮着审讯。”卢队长的态度忽然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很亲切地说,“希望你能用你的方法给案子找出一个突破口。”
在按铃叫人的时候他还意味深长地说:“这个嫌犯,高学历,骨头硬,可不是那么好啃的,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沈正阳暗叫不妙,跟着一个员警左拐右弯地来到地下一层的审讯室里,空荡荡的房间,惨白的白色灯光笼罩着中间不大的地方,旁边已经坐好了记录员和另外一个警官,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很客气地问:“沈警官,您请。”
铁门打开,欧阳聪被推了进来,一进门就被耀眼的白色灯光给刺到了眼,本能地抬起手去遮挡,手腕上露出了一截亮晶晶的金属手铐,在一瞬间狠狠刺伤了沈正阳的心,让他需要用力吸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冲上去抱住欧阳聪瘦削的身体、狠狠地抱着,让他全身每一处地方都在自己的保护下不受任何伤害。
可惜,他始终是个员警,所以他只能默默地看着欧阳聪从容地坐到位于中间的椅子上,两手因为手铐的禁锢全都放在前面,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没有一丝颤抖,强烈的灯光直直地照着他,而他除了微微眯起眼抵抗强光对眼睛的刺激之外,平静得像在大学图书馆里听课一样。
“沈警官,您请。”那两个员警摆明了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沈正阳没工夫理会他们,直接开口:“欧阳,别的话不必说了,你告诉我,今天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欧阳聪侧头思考了一下,笑了:“警官,你跳过了姓名xing别那一套程序,这算是违章操作吧?我怎么来的?难道你的同事没有告诉你,我是坐警车来的吗?”
“欧阳!”沈正阳急躁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随即又换成了无可奈何的语气,“你之前跟我说过,新方制药给了你一个顾问的头衔,允许你自己有自由时间从事个人研究,绝对没有任何违禁的地方,那么今天又是怎么回事?你所谓的个人研究,就是在实验室里制造氯胺酮?你知道五百克冰毒是什么罪名吗?你可以死上十次!”
说着说着他又激动起来,声音失去了一向的平稳,最后一句几乎是喊出来的,欧阳聪却没有丝毫动容,很冷静地看着他:“我在本月就任新方制药的实验室主任,所以今天的事件,我首先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这完全和我无关,我想警官你是不会相信的,所以我也无话可说。”
不,只要你说出来,我就相信……但是,欧阳,你那么聪明,你聪明得连谎言都不屑去编,你是肯定知道的,我看得出来,我只是不知道,你在这场事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是知情不报?还是你根本就……
“警官。”欧阳聪微微皱了皱眉头,“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新方制药是完全合法的医药公司,新药开发部门也一直奉公守法,今天的事,相信只是部分人员的私人行为,我们会配合警方调查到底的。但是,如果你们希望从我身上得到点别的什么东西,请恕我无法合作。”
沈正阳用拳头撑着下巴,漆黑的眼眸死死盯着欧阳聪的眼睛,他想从那里面看出哪怕一丝的犹疑,慌乱,脆弱,不甘……或者别的什么情绪,但是他失望了,欧阳聪的眼神比他还要坚定清澈,仿佛他说的都是真的一样。
“你是想急着撇清,在新方制药的实验室里发现违禁药品,和公司老板李方诺没有一点关系,是吗?”他慢慢地问。
欧阳聪又皱了皱眉头:“警官,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我已经说了,这是员工的私人行为,我这个实验室主任当然难辞其咎,可是如果要扯到公司老板身上,这也太荒谬了吧?我相信,最多二十四小时,警方就能找出那个私造禁药的员工,将他绳之于法,至于量刑,我想,人在生理上只能死一次,所以你说死十次的刑罚,不存在。”
“欧阳。”沈正阳慢慢地摇着头,“你别把员警当傻子,以为抛出一个替罪羊就可以瞒天过海,告诉你,办不到,缉毒大队肯定会一查到底,谁都不能逃脱。甚至你自己,也可能是一个替罪羊,你还要替别人顶罪到什么时候?”
欧阳聪用手挡住嘴咳嗽了两声,过了几分钟没有说话,沈正阳静静地注视着他,心痛,焦虑,期朌……他不想这样和欧阳聪面对面地坐在距离不到三米的地方,却是员警和疑犯之间的对话,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们分手了,这没错,可是他从来都爱着欧阳聪,唯一的愿望是欧阳聪离开他之后,能继续自己单纯快乐的人生,可能遇到下一个男人,可能遇见一个女人,然后和常见的或者不常见的家庭一样,两个人一起生活,幸福美好……
就像他们从前一样……
而不是现在的样子,他是警官,欧阳聪是被拘捕的疑犯,更要命的是在欧阳聪的身后是一个巨大的盘根错节的制毒贩毒集团!
“欧阳,我等着你开口。”沈正阳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飘忽,不太真实,“我向你保证,只要你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警方可以立刻把你转为污点证人,保护你的人身安全,在量刑方面也会有所考虑,如果你还有什么顾虑,可以说出来。”
欧阳聪皱着眉头,目光停留在桌脚的位置,并没有看着他,沈正阳几乎想冲上去抓住他让他好好地看清楚自己脸上的担心,听清自己说的每一个字:“欧阳,你认真地考虑一下,你没必要和贩毒团伙混在一起,你那么优秀,那么年轻,为什么要为这帮人赔上自己的人生?你知道你自己在做的是什么吗?也许你还觉得只是单纯的科学实验,就像你上大学时候每天做的那样,但不是的,你现在做的每一件事,背后都有成千上万的受害者,囧囧可以轻易毁掉一个人,一个家庭,你不记得了吗?”
你不记得当年我们在慕尼克去看国际禁毒日的展览了吗?从展馆出来的时候,你跟我说什么?欧阳,你说科学不是用来害人的,制造出海洛因,冰毒,囧囧囧……的人简直是比纳粹还要可怕的罪犯。
那天气候很温和,但看过了那些照片和资料的你,却脸色苍白,手心冰冷,我一直抓着你的手没有放开,我能清楚地感到你对囧囧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憎恶。
那时候的你,生活在象牙塔里,连真实的罪恶袒露在你面前都几乎承受不住,为什么,几年之后,我却必须对你讲这些你早该明白的道理?
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欧阳聪微微抬起眼睛,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开口了,却是沈正阳最不想听到的话:“在我的律师到来之前,我不想再开口了。”
“欧阳!”沈正阳一下子站了起来,“你到底想怎么样?!”
欧阳聪仰起脸,冷冷地看着他,保持沉默。
“沈警官,别激动,别激动。”旁边的员警拉他坐下来,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们兄弟都审过他一次了,也没撬开他的嘴,你知道,这种人渣,必须下重工夫,再熬几天才行。”
审讯室的铁门打开一个窗口,卢队长的声音懒洋洋地在外面响起:“兄弟们,收工了,人家主子聘请了御用大律师来为他保释,还顺便给我们带来了真正的罪魁祸首,你们可以去跟那几个小子玩玩,至于这位博士,就送他出去吧,反正你们也审不出什么来。”
身边的员警吹了声口哨,无精打采地开始收拾东西,沈正阳愣住了,几步走到门口:“卢队长,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卢队长摸了摸脸上的刀疤,用力地笑了一下,“就是说,新方制药已经通过内部排查找出了在实验室私自制毒藏毒的人,一共有五个,所以事情被证明和这位欧阳博士无关,他们带了律师来保释他,啧,用五条人命来换一条啊,他的命可真值钱。不过,有钱人嘛,你知道今天来的这位御用大律师出场费多少吗?谈一个小时,是你我的年薪加起来都不止。”
沈正阳无心听他这些啰嗦,迳直开了门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说:“我不同意现在释放欧阳聪!他知道的很多,现在大家在比耐xing,只要他肯开口,我们就能更多地了解新方制药的内幕!”
“话说得不错。”卢队长点点头,反问,“不过沈警官,你能让他开口吗?或者说,你有多少时间可以让他开口?”
沈正阳顿了顿,乌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忍,如果有可能,他是怎么也不会允许欧阳聪在这个压抑沉郁甚至还带着恐怖的地方待一分钟的,但是!
欧阳聪一定掌握着他需要的很多东西,可是他就是不开口!
“给我二十个小时。”他终于下了决心,“法律规定的羁押时间是二十四小时,我们可以说还没有询问完……这时段我寸步不离他,一定会从他嘴里得到点东西!”
卢队长多少有些惊奇地看着他,耸耸肩说:“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我就去跟大律师抽台,不过事先声明,我会告诉他,这是你,沈警官,沈家二少爷的决定,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肩膀,替不了你扛这么大的牌子。”
他正要走开,审讯室里传来一声人体倒在地上的闷响,沈正阳一惊之下,冲回门口,欧阳聪脸色苍白地倒在地上,蜷缩起身体,咬紧牙关,似乎在忍耐着什么难以言语的疼痛。
“喂!你怎么样了?”一个员警试图过去检视,被沈正阳一把推开,半跪下来把欧阳聪颤抖的身体搂在怀里,焦急地低唤:“欧阳,怎么了?哪里疼?是什么地方不舒服吗?欧阳?”
冷汗不知什么时候从额头大量地渗出,欧阳聪的手指无力地抓住他的手腕,又湿又冷的感觉让沈正阳心下一颤,加重了抱紧怀里身体的力气:“欧阳,怎么了?!”
黑眸虚弱地看着他,欧阳聪的脸色很不好看,淡粉色的双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要说什么,忽然眉头一皱,用力咽了半天还是控制不住,一缕鲜血顺着嘴角涌出,衬着他白皙的皮肤,触目惊心的红艳!
“欧阳!”沈正阳半扶半抱地把他弄起来,回头对记录员吼道,“还不快去叫医生!叫救护车!”
“没……没事……”欧阳聪含糊地说,摇摇晃晃地推开了他的手臂,自己站稳了身体,“不过很可惜……沈警官,恐怕不用劳驾你再陪我二十个小时了,我不会开口的。”
卢队长站在门口,目光闪烁了几下,欧阳聪对着沈正阳伸过来的关心的手臂熟视无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沈正阳原本的计划被打得一团糟,他本来想继续和欧阳聪待二十个小时的话,就算不能了解全部情况,起码也可以旁敲侧击地打开一定的缺口,但是欧阳聪现在这个样子,他怎么敢再留下他?
“咳,欧阳博士。”卢队长低头咳嗽了一声,“你身体不太好吧,不然怎么一会工夫就难受成这样了?幸亏沈警官也在,不然你出去投诉一个我们缉毒大队动用私刑,对犯人进行暴力殴打,我们还真没什么有力人证。”
“您太多虑了,卢队长。”欧阳聪稳稳地站着,从容地露出微笑,“我只是有些胃疼,老毛病犯了。请问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当然。”卢队长摆了摆头,“带他去办保释手续,小心点,人家可是大人物。”
欧阳聪看都不看沈正阳一眼就跟着警官向外走去,沈正阳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回头怒视着卢队长:“你指使人打了他?”
“说话小心些,沈警官。”卢队长毫不示弱地对上他,“否则我告你诽谤。”
“我也是当员警的,我知道哪种方法对哪种人有效!你这么粗暴执法,不但不能促使他和警方合作,反而更会加大我们工作的难度!卢队长,我请你反思一下自己的行为。”
“漂亮话谁都会说,沈警官,我当然知道这样的方法对他没用,但我就是要用一下。”卢队长挑衅地看着他,“另外,就算我客气地把他请进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一样不会开口说半个字。”
他咬紧牙关,狠狠地说:“他绝对不是什么被蒙蔽的无辜者,被利用的替罪羊……沈正阳,我告诉你,他就是李方诺手下的得力干将!很可能就是我们一直没有查清楚的聚龙集团第四号人物!”
沈正阳冷笑了一声:“证据?”
“没有证据,我直觉。”卢队长叼着烟从他身边晃过去,“其实你早就这么想了,但你不敢承认。”
一针见血的话挑开沈正阳内心最隐秘角落埋藏的恐惧,他甚至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欧阳……这不会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