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叶杉又接到了叶霖的电话。
“我就在你们楼下,快点下来!”少年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命令道。
报道终于登出了,眼下正好无事可做。叶杉踏着梦游般的步子走到辉叔桌前打了声招呼,就像一缕幽魂一样飘出了报社。
来到楼下大厅,看到身着校服的叶霖,叶杉才意识到孩子还有课要上,急忙说:“你这样跑出来怎么行?快回去上课!”
“你都颓成这德行了,我还上什么课!过来,跟我回家去,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就跟我说,不用憋着!”叶霖不由分说,一把拉了叶杉就往外走。
回到家里,叶杉径自走进自己的房间,一语不发地在床上躺了下来。叶霖紧跟着进了屋,拉了电脑桌前的椅子坐下。
“报纸上说的那个叫叶宏德的,是你养父吧?”叶霖开门见山道。
“你……你怎么会知道?”叶杉倏地坐起身来,一脸惊恐地看着他。自己应该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啊,为何他会知道呢?
“反正我已经知道啦。”叶霖轻描淡写道,“你这小半年都吃不香睡不稳的,就是为了这事吧?”
叶杉无言地点了点头。
“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他们家也不把你当亲生儿子看,你用不着顾虑什么!”叶霖不屑地说。
“话不能这么说……毕竟他们养了我二十年,对我有恩啊,现在我这个样子揭他老底,他们家肯定觉得我是恩将仇报的白眼狼……”叶杉痛苦地摇了摇头。
“电视剧里都常说——法不容情嘛,你又没做错,就算是亲爹犯了罪,也要照样大义灭亲的啊!”
“你说得轻巧,我日后该用什么面目去见他们呢……”叶杉垂头丧气地说,“我爸他……他今天早上还打电话来……”
“那老不死的!他说什么了!”叶霖义愤填膺。
“他——”叶杉想起养父无情的斥责,心又痛了起来。“我……我真的不想这样的,可是偏偏又让我看到那些受到伤害的人们……我想了很久很久,想找到一个折衷的解决方法,既能为少数人说话,又不伤及我父亲的名誉和地位……可是我实在想不到!最后我终于决定站在公理这一方,可是对叶家而言我就从此是个罪人了!”
叶杉陷入自我嫌恶的情绪中。
“你何必那么在意他们的想法!反正你已经是成年人了,自己能养活自己,也不用再靠着他们家供你,大不了以后大家就当作陌路人,互不相认就好了!这一切明明都跟你没关系、不是你的错啊!你为什么要这么自责呢?”叶霖抓住男人的肩膀大声说。
“我知道……可是我心里就是很难过啊!”叶杉的声音带着哭腔。“就算我忽略叶家的想法,认识我们的人看到报道,肯定会说,哇,叶杉真是不肖啊,让他爸爸这么难堪……可是我也不想这样!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谁叫我是个记者呢!我爸他年纪都这么大了,他一直很爱面子的,结果现在我让他身败名裂了……”
“你当初决定把他的事写出来之前,就应该已经料到这些后果了吧!”叶霖质问他,“最后你还是把文章写出来了,就说明你已经有了被指责的觉悟了!现在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难道你在这儿哭个几天,就能把报道哭回去?让所有事情都回到没发生前?”
“我——”叶杉挣脱少年的钳制,发泄般地叫喊道:“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是就算做好了心理准备,我现在还是很难过啊!”
“对不起。”叶霖道歉。
“干、干吗突然说对不起……”
“我本来带你回家是想安慰你的,没想到却说了一堆火上浇油的话……我真没用。”叶霖在叶杉脚边坐了下来。
“这不关你的事,你不用自责的……”叶杉端详着眼前低头认错的少年,积在心底多时的悲苦一下子全涌了上来。“是我没尽到责任……你不该知道这些事、不该被卷进这样一个家族中的,我想你母亲这么些年宁可一个人在外苦撑都不肯回叶家,就是希望你能过上平凡快乐的日子、不被叶家的名声和家族内部的不良情绪沾染……结果现在还是被你知道了这些污秽的事,还害你为我操心……你还没成年呢,只是个孩子罢了,却要处处顾虑到我的心情,我果然是任xing又不成熟的人吧?或许我错了,我当初应该带你一起去上海的……那样就不会见到现在这些事了……”
听着叶杉自说自话,叶霖的眉头皱成一个疙瘩:“你想太多了……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好了,去哪里都无所谓,哪里都是一样的。”
“你这样依赖我,我既高兴,又担心……”叶杉伸出冰凉的手,摸上了面前这张已经长得日趋成熟的脸庞。“可是老实说,我很累、我很累呀……”
听到男人发自内心的感叹,叶霖感到心脏阵阵紧缩,胸腔里传来沉闷的疼痛。
叶杉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是真心想好好照顾你的,可是我心里很害怕,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你高兴,也不知道怎样教育你才能让你和其他同龄人一样成长,那次你居然还跟我说你爱我……工作上不顺心、生活中有压力,这些我都不知该跟谁说……这种整日提心吊胆的日子,我实在是——受够了……我想当一个面面俱到的好人,可是我这么懦弱又自私,果然还是不行啊……”
“我让你这么痛苦吗?”良久,叶霖静静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不、不是那样的!”叶杉急忙解释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只是我太没用,很多事情都做不好……”
“今后,我要是再惹你不开心,你就尽管打我骂我吧,爱与不爱那种事,你不想听,我以后就不会再说;工作上再有不顺心的事,你可以跟我讲,不用担心被别人听见,而且,虽然我帮不上忙,但是我能听你说。你说的,我都会听。”叶霖握住了滑过他脸上的冰冷的手,像对待宝物一样用双手覆住。
少年人才会有的较高体温,让叶杉的心感到温暖的同时也有稍许刺痛。少年纯真而直白的感情让从小就缺乏温情的他一时间无所适从。
叶杉噙着泪,嘴角却露出了凄凉的笑容。现在二人的身份仿佛掉转了,好像叶霖是他的监护人,自己才是个对复杂的生活一无所措的孩子。
那天报纸的头条果然轰动全城。省检察院以惊人的速度着手开始调查,其出手之快、处理问题之果断,都让人觉得他们是早就准备好了,就等这一天的到来。或许辉叔当初的推断是正确的,这件事的起因就是副市长的对头存心想搞垮他,而一步步在暗中设的局。新市长和前市长不是一路人,想必他也想趁机彻底除掉副市长一派的势力,现在政府这么大张旗鼓地处理这件事,恐怕也是市长授意而为之。
按中国法律,受贿者与行贿者同样有罪。叶老头子本指望着有副市长撑腰,结果现在副市长自身难保,检察院开始调查几个行贿人的身家背景,他在劫难逃。这还不算为难,最让他焦躁不已的是,由于房价上涨得实在太过厉害,民情激愤下中央政府终于出面干涉房价,并调高了各银行在中央银行的储备金。如此双管齐下,银行大都不太敢批大额度的贷款了,叶老头子当初本来就不是通过正规途径批到的贷款,现在国家给下压力,省里又在严查副市长一案,相关人士都怕自己与他们有牵连,当初贷款给太宇集团那家银行临时撤回了贷款。叶老头子本来相当看好那块地,等于是在那块地上押了宝,结果现在银行突然撤资,楼盘建筑没了资金,很难再建下去;但如果不把楼建好并卖出去,自己就血本无归了。
之后法院立案,然后就是漫长的审理过程。从一审到终审,叶杉都没去看过。他怕会与养父在庭上相见,怕遇上老人家仇恨的眼神。虽然他做的事对得起天地良心,但是终日环绕在他的心头的内疚感久久不散,让他如芒在背,终日坐立不安。不堪重压之下,叶杉主动向上司提出申请,要求从时政版调到娱乐版。娱乐版的工作也不算轻松,但是与其他严肃版面比起来,压力明显小很多;不过,在这个一切都由囧囧主导的国家里,娱乐记者的出头机会微乎其微。上司也惊讶地问叶杉:“你以后不想升职啦?”叶杉只是无言地摇了摇头。辉叔觉得遗憾无比,不过他知道叶杉心里承受了很大的压力,只好放他去了。
心情略微平静下来以后,叶杉生平第一次认真地考虑起未来的事。业算是已经立了,到了这个年龄,首要任务就是成家。这一年相处下来,他深知沙丽是个好女孩。开朗、细心,为人处事很周到,入得厨房出得厅堂。这样一个女子,无疑是好妻子的最佳人选。叶杉没仔细想过自己对她的感情到底算不算爱情,他只是觉得,既然两人都走到了这一步,结婚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的事了。或许对一段婚姻来说爱情并不是最重要的,两人能否和睦相处才是关键。结婚后,就生一个孩子,然后夫妻一起尽心尽力地把孩子养大。一辈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就这么过去了。虽然有时候想想会挺不甘心的,但是世上的绝大多数人一生都是这些个步骤,自己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他也考虑了叶霖的未来。职高毕业后,要帮他找个好一点的工作,让他稳定下来。带他一起去上海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在那里机遇可能更多一点。然后看他找对象、谈恋爱、结婚、生子,自己也就对得起彩姐了。现在叶霖已经绝口不提他爱他的事了,这让他放心不少。
时光荏苒,日历又翻到了新的一年。这年的春节比较晚,在公历二月中旬。年前,副市长受贿的案子有了最终判决。检察院经调查发现,副市长在位期间收受的贿赂金额相当之高。此事惊动中央,副市长被双开。叶宏德行贿罪名成立,根据其行贿的金额及情节严重程度,被判有期徒刑五年。与此同时,沙屋村的新楼由于资金短缺,无法继续进行建筑工作,几栋尚未完工的楼房成了烂尾楼。太宇集团为此欠下巨债,最终落得公司被别人收购的下场。叶宏德本人宣告破产。
叶杉是从同事口中得知法院的判决结果的。这结果毫无悬念,他也不觉吃惊。只是心里有几分悲伤。
思前想后,叶杉决心去叶家一趟。养父纵横半生,如今落得这种结果,说起来还是因为自己揭了他的底。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叶家谢罪,毕竟人家养了他二十年,没亲情也有恩情。
叶杉时隔许久,再次踏入叶家大宅。打开门,他惊讶地发现,往昔的豪华家具都已不见,地板上东一块一西块地布着积尘,偌大的厅里只有几张旧沙发,叶家的女儿女婿们和叶老太太都在,唯独叶彪不见人影。
看到他,叶彤首先叫出了声:“你、你还有脸来我们家!”
“你是来看笑话的对吧!爸刚‘进去’,你就来了?可真会挑时间!”叶影的脸上写满了怨毒。
两个女婿也面露怒色地瞪着叶杉。按照他们的小算盘,本以为这辈子有老丈人的荫蔽,前路就无忧了,没想到到头来什么也没捞着,真是气不过。果然从外面抱回来的儿子就是靠不住,把自己老子都出卖了。
“我——”叶杉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你什么你!你这没良心的王八羔子!”叶老太太坐在一张木椅上,看上去很虚弱,怒气冲冲地向他吼道:“我们家到底是哪里对不起你了?!是没给你吃饱啊还是没让你穿暖?把你养这么大,我们也没要求你为我们做什么,结果你到好,不仅一点都不感恩图报,还在暗处把你爸都算计了!”
叶杉深吸一口气,尽力保持平静,问养母:“爸他……最后有没有说我什么?”
“他说了,”叶老太太用手绢擦着浑浊的眼角,“他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叶杉心头像被人劈了一刀。他还是忍住不适,继续问:“那他有提起过彩姐那孩子的事吗?”
“没有。”老太太漠然摇头。
“你们怎么恨我怎么骂我都没关系,可是叶霖——那孩子,是你们的亲外孙啊!你们为什么能当他不存在呢?!”既然现在跟叶家撕破了脸,叶杉把憋在心里的话一吐为快。
“谁说我当他不存在了!”老太太反驳道,“我可是一直很惦记他的!”
“您口口声声说想他,可是这一年半下来您根本就没有来我这儿看过他!”叶杉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
“我、我要是去看他,被你爸知道了,他不知道会怎么收拾我呢!”老太太也不甘示弱地吼了回去。
听到她现在还是说这种话,叶杉不禁叹了口气。“您要是真的惦记那孩子,就不会到如今还说这样的话了。”
叶老太太恼羞成怒:“怎么着,你今天是特意为了这事来责备我的是吧?”
“你够了吧,叶杉!”叶影刷地从旧沙发上站起来,指着叶杉的鼻子骂道:“你把爸害得坐牢了还不够,还想来气死妈么?!看到我们现在这落魄的样子,你高兴了吧?你真的很变态耶,看我们倒大霉,对你有什么好处?你为什么就不盼着我们好呢!叶家把你养这么大,你不感激就算了,还要害我们,你是什么心态!我真后悔那时候让你抱过我们家宝宝,你在抱他的时候心里其实是想着怎么弄死他呢吧!”
“我没有!”叶杉委屈地叫道,“我这么做不是因为我跟你们有仇,而是因为,爸他确实做错了!他犯了法啊!”
“他犯了法又怎样?他是抢你钱了还是杀你全家了?”尖嘴利舌的叶影冲他喊叫,“既然他干的事对你一点影响都没有,你管他干了什么!”
“大小姐,”叶杉痛心地说,“你真是不知人间疾苦啊!你是没看到,他为了买地盖房子,和政府串通一气,强迫原来的住户搬迁,补贴又不给多少,你知不知道,那些穷人本来就没什么钱,把他们从自己的家里赶出去了,叫他们去哪里住啊!怎么活啊!”
“那些人没钱,只怪他们自己没本事、不争气!怪到我们头上来干什么!凭什么我们要为他们负责啊!”叶影理直气壮地顶回去。
简直是不可理喻……虽然打小就熟悉这姐姐的娇横脾气,没想到这些年下来,她非但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愈发地不通情达理了。叶杉忍无可忍,怒道:“你就有本事了?你这些年吃的穿的用的,花的都是你自己的钱?你大专毕业后连个工作都不肯找,就吃你爸的,结婚后吃你老公的,你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说人家没本事?!你这种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的小姐怎么会知道世道有多艰难!钱有多难赚!”
叶影被说中痛处,无法反驳,脸青一阵红一阵的,她男人在一旁也无从插嘴。
“哼,活该被骂。”一旁的叶彤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冷哼道。
“就是啊,她一到妈面前就装正义、装孝顺,好像她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似的,前两天卖掉家具的时候,妈一不在场,嚷着分钱嚷得最凶的就是她呐!”叶彤的丈夫悄悄在她耳边附和道。
“我今天不是来和你吵这些的。”叶杉意识到自己方才太激动了,放缓语气说:“我只是想来跟你们说清楚,我做这些事,并不是因为我恨你们,而是因为我是个记者,记者的职责让我揭发了父亲的罪行。我没有违背职业道德,但是从人情上来讲,害大家落到这个处境的人,确实是我。所以我是来道歉的,不管你们接不接受,我都要说一声——对不起。”
说罢,叶杉向在座的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直起身后,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本存折:“这是从我工作后,爸给我打过的钱。这几年我都只用我自己赚的钱,爸给的,我一分都没有动过。今天我把他的钱原数奉还,希望能帮到你们。一共有十五万,密码是爸的生日。”
“废话!本来钱就不是你的,就该还给我们!”刚才还被他指责得蔫了头的叶影此时却精神奕奕地冲上来,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一把把存折抢了去。
“你抢个屁啊!”叶彤一拍椅子也站了起来,“你以为抢到了就是你的了?这是爸的钱,要分也是大家均分,你休想独吞了!”
“哟哟,你让大家瞧瞧你这模样,像是要把我吃了似的,我看想分钱的不是我,是你自己吧!”叶影怪声怪气地讽刺姐姐。
两姐妹吵了起来。两个女婿在一旁假兮兮地劝架。叶老太太一脸无措的样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都快哭出来了。
“叶家把我养大,我感恩戴德。以后你们有什么难处,只要我能帮的,我一定帮。”叶杉对这群人说。
“想帮忙?我们需要钱,更多的钱,你给么!”叶影回过头来,恶声恶气地吼道。
叶杉沉默不语。
“不愿意给吧?那就滚蛋!从此以后别再让我们看见你!”叶影泄愤般地叫着。
“你看看,我们俩到底是谁更想要钱!向仇人要钱,你可真傻真天真呀!”叶彤与妹妹不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她绝不放过每一个能打击妹妹的机会。
叶杉看了看吵成一团的这一家子,无言地转过身,默默地离开了这幢几乎已经被搬空了的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