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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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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总是不能持续得太久。而梦境中的人,总是很快就要醒过来。

那些断魂掌下的亡魂,催促着他们的亲人找到了我。

面对那些锋利的兵刃,你挡在我身前,急切地解释那些比武都是两厢情愿的,尽管我下手太狠,却也不算罪无可赦。你屈下了高贵的膝,请求他们放我一条生路。你以你的高尚的名誉起誓,保证我愿意从此金盆洗手,积德行善,以补前过。

但痛失所爱的悲苦蒙蔽了他们的眼,没有人肯去看那些血淋淋的白纸黑字;痛失所爱的愤怒塞住了他们的耳,没有人肯去听你诚挚的声声恳求。痛失所爱的恨意甚至颠乱了他们神智,知道你曾救过我,竟然要连你也一起诛杀。

一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终于能够理解他们那时的心情,可惜一切已经太迟了。

身后是断崖百丈,身前是刀剑交加,纵使我愿意粉身碎骨,又如何能免去你这无端遭戮之祸?

当我说出那些断情绝义的话,当我的手掌印落你的胸膛,我在你脸上看到了“绝望”这两个字。

我知道你已经明白了。

这一招断魂掌,要断的,是你与那些人本来就不存在的仇怨,还有你与我共赴黄泉的决心!

我以为你一定能够活下去的。你是医圣,只要你肯,你就有办法维持住你心脉中的一缕元气,哪怕这一掌创伤再重,也绝不会断了生机。

因此,跃下深谷时,我是安安心心的——我总算保住了你的xing命;

因此,逃出生天时,我是欣喜若狂的——我居然还有机会见到你!

然而,当我走遍了中原,无论向什么人询问,得到的都是“医圣已逝”这个答复时,我终于相信,那断崖上看你的最后一眼,已是我们的永别。

他沉溺在往事的漩涡里,却被门外异常的轻响打断了思绪。

“谁?”低喝未完,已经飞快地掠出门去,而那铁面也稳稳地罩住了真容——双手的血腥,是洗不掉的。唯有割裂前尘,广施善举,多积功德,或有望能与他在天国相见吧。

可外面什么都没有。夜幕下的松林小院,一片静谧。

他皱皱眉,转身回房,却在正要举步时微吃一惊。

门板上有一张薄薄的信笺,正随着夜风轻轻地飘扬。

心头一凛,他快步上前,竟发现钉住那张信笺的是一枚松树的针叶。

他扯下信笺,在看清内容的那一瞬间全身僵硬。

信笺上赫然写着:灵峰,栖鹰台,陆真!

满月如轮,洒落一地清辉。

栖鹰台,顾名思义,只有飞鹰可以栖身。它地势极险,是天山灵峰腰间一个突出的小平台,不过一丈方圆,只有一条长而窄的石梁与主峰相连。

远远望见积雪未消的栖鹰台,他气息急促。不是因为一路的狂奔,而是因为从看到那个名字起就不曾有一刻平伏的澎湃心潮!

千万个疑问汹涌而至,答案就在眼前!

隔着石梁,他就看见栖鹰台的正中央站着一个人。

他的心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可是再看得一眼,他就可以肯定,那绝不是自己魂牵梦萦的人。

那人全身上下都散发着冰雪般凛冽的气质。而他的陆真,从来只给人煦阳一样的感觉。

他走到那人身前三尺处站定。

“贺兰回风?”向他发问的男子裹着一件雪白的裘衣,脸带病容,一头灰发让人辨不出年纪。

已经十六年没听过的名字,陌生得像是前世的记忆。他点头:“你是谁?”

那男子淡淡地道:“你不需要知道。”

“为什么你会知道陆真?”

“他是我的故人。”

“你找我来,所为何事?”

那男子微微一笑:“为了杀你!”

贺兰回风皱眉。江湖中的杀戮实在太令他厌倦,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他都不觉得这是一件有必要的事情。

那男子从腰间取下一卷物事,轻轻一抖,便泄出矫如游龙的气势,原来是一条长鞭。他看着贺兰回风,沉声道:“你出招吧!”

贺兰回风站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再说话的意思,扭头就想走开。

才转过身子,一道劲风便向他颈后疾来!

贺兰回风矮身避过,想要继续前行。他曾对陆真的在天之灵起誓,有生之年,绝不再将这一身武功用于杀戮。这些年来他和六位金兰弟妹救人无数,手下却没欠过一条人命。这时面对这无端的挑衅,他根本无心去了解前因后果,只想快快避开。

谁知那长鞭竟如影随形地缠住了他,他每踏出一步,都把他逼了回来。他一连换了好几种身法,却都脱不了身。

贺兰回风武功本高,这时对那男子的鞭法不禁生出了几分敬佩之意。于是又避过了两招攻势后就回过身来,大声叫停。

那男子收了鞭,皱眉道:“怎么?”

贺兰回风道:“你要杀我,总得有个理由吧!”

“有。”那男子的声音冷冷冰冰,“但是你不必知道!”说着长鞭又向贺兰回风甩去,其势之猛,竟似隐挟风雷。这一来贺兰回风也不由动了气,踏前一步,双掌一擦,便与那男子斗在一处。

双方拆解得数招,贺兰回风便知自己碰到了生平仅遇的高手。若在十六年前,遇上高手必定会令他大为兴奋。但如今的贺兰回风早不是那以比武为乐的轻狂小伙,对方的武功越高只会令他越头痛。这场莫名其妙的厮杀本来就非他所愿,他被迫应战也只是想叫那男子知难而退,不料那男子的身手并不在他之下,不仅招式精妙,内力也十分浑厚。贺兰回风无奈,只得全力相抗。

斗得一阵,贺兰回风暗感心惊。

那男子出招时极为狠辣,用的竟然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好几次贺兰回风快被长鞭扫中时,手掌离那男子的要囧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如果双方都不变招的话,那男子必定会先中掌。但他竟一副拚着身上中掌也要伤了贺兰回风的样子,毫不闪退,反而是贺兰回风不愿伤他,先行避了过去。如此再三,贺兰回风被他逼得不断后退。

退得几步,贺兰回风心中大叫不好。这栖鹰台并不宽广,自己被那男子连连进迫,已经靠近了平台的边缘,一不小心,只怕拳脚未输便先被挤得摔下山去。他心中略感焦燥,一掌拍出,已用上了八成内力,同时向上跃起,只想越过那男子,回到栖鹰台的中心。

谁知那男子眼睁睁看着这一掌拍向自己胸前,上身不动,下身不移,手腕轻扬,那长鞭便如灵蛇般向贺兰回风的颈间缠去!

贺兰回风身在半空,无处借力,待要闪开已是不能。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的断魂掌已经结结实实地击中了那男子,而那男子的长鞭也已经紧紧地缠上了他的脖子!

那男子身子一晃,喷出一大口鲜血,手上却没停下来,长鞭一缩,把贺兰回风扯落身前,脚步却不断移向台缘,竟像是想连带着贺兰回风跳下深渊!

贺兰回风大骇,忙向平台中心的方向用力一倾,把那男子扯回了两步。这时他颈间的长鞭收得更紧,待要挣脱,可他上身一动,足下便虚,那男子即向台缘移去。贺兰回风一试不成,只好把身上的劲力都凝于双足上,牢牢地钉住地面,稳住身形。

一时间,双方竟似角力一般,都是动弹不得。那男子的面色越来越灰黯,贺兰回风知道他被刚才那招断魂掌伤得不轻,大约再支撑不了多久;可是自己也被勒得快要透不过气来,眼前阵阵发黑,只怕也离气绝身亡不远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贺兰回风觉得全身的力量也在一点一滴地消失。眼前的一切开始朦胧,心头突然掠过一阵灰冷之意:罢了,死在他的故人之手,也算是死得其所!这么想着,脚上的劲力便松了,身子马上朝着长鞭的方向倒去。

被长鞭拖倒滑行在雪地上,那男子的身影离台缘已不足一尺。贺兰回风闭上了双眼,等待着下坠时的濒死快感。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贺兰回风听到远处响起一声“阿弥陀佛”,但刹那之间就到了自己耳边。这声佛号音不甚嘹亮,却在山壁间荡出了数重回响。佛号余音未绝,勒住贺兰回风颈脖的力道已经消失殆尽。

此番死里逃生,贺兰回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过了好一阵才觉得脑中回复清明。定睛一看:平台中央,一名灰衣僧人把那男子抱在了怀中。那男子满脸惊诧之色,鲜血不停地从他口鼻涌出,除此之外,竟还有两缕细细的血线从他双眼垂了下来。贺兰回风悚然一惊,再向他双耳看去,也发现了两道血迹!

贺兰回风知道,但凡这七窍流血之象一现,其人便离死期不远了。他自然知道断魂掌的威力,心中大感后悔不忍,爬起身来便想去察看那男子的伤势。谁知未等他行近,灰衣僧人已转身向石梁走去。

贺兰回风叫道:“等等!让我看看他的伤势!”

灰衣僧人置若罔闻,头也不回地跃过了石梁。他一身轻功竟是极俊,几个起落间已经从贺兰回风的视野里消失了。

贺兰回风怔怔地站着。不过短短的半夜,他已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地走了一遭,变化之疾,教他生出虚幻的感觉。这时四野寂然,唯有头顶一轮明月与他相伴,便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落在了梦魇里。

他惘然若失地站了不知多久,直到周身衣衫都被冷雾打湿了,这才感觉寒冷,于是抬步向原路返回。无意之中瞥到那男子留在雪地的数点血迹,方确信所历并非梦境。边走边回想那男子的言行举止,心中的疑云越聚越浓:陆真本是孤儿,他唯一的徒弟又已经染病身亡,究竟他还有什么故人,会恨我恨到不惜与我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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