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木匠拉上锯,二木拉下锯。***上锯管校正方向,锯口沿墨线一路向下,稍有偏差,张木匠手腕一偏力,就扭过来了。二木拉下锯,只管用力。下锯比上锯吃力得多,力气就是这样练出来的。一棵大树身,截成丈把高一段,下截埋进土,用砖填实,斜立在空地上。一边一块板斜搭上,五指宽一根大锯从上头拉起,拉开上截,把树身子翻转来栽上再拉下截:“豁——!豁——豁——!”
时常有人围着看。乡间可看的事太少。芋头不断提茶水,倒两碗放地上冷着。站着看一会,也不语。一时进屋去照看母亲。母亲有病,多年卧床。一时又出来,站着看,仍不语。她有些不知所措。二木没来前,都是她帮着拉大锯的。张木匠收过几拨徒弟,学满七年出师走了,另立门户。芋头从小就看,木匠活都会一点。但张木匠不让她学。闺女家没人学木匠。没人帮手时,芋头帮着干点,张木匠也不怎么反对,尤其拉大锯,非两人不可。二木一来,芋头又没活干了。十六、七岁正是心神不宁的时候,像孩子,又像大人。芋头长得不灵巧,只腰身还细,其余都显胖。圆脸,细眯眼,但皮肤细白。胸部已很饱满,撑得上衣鼓鼓的,老显着衣裳小。母亲卧床,一家人衣裳都是她做、她洗、她缝补。自然,家里还喂着几头羊。加上做饭。芋头很忙。她喜欢忙。多做二件事不说什么,少做一件事反不自在,空下的那点时间不知做什么。二木替她拉大锯,她并不欣喜。她只是有点慌乱。她是认识二木的,但平日说话极少。张木匠不让她出门,尤其不让她跟半大小子说话。芋头也没这胆量。她对二木的印像是极淡的,印象中瘦小肮脏,两眼滴溜溜转,黑眼珠多。大木粗壮而蠢笨,眼睛却阴沉,透着不测之光。芋头对大木二木印像不好。她从没想到过要和他们打交道。二木却突然闯进家来,成了爹的徒弟。她不知该怎么对待他。
二木光着膀子拉锯,肩胛骨凸出来,在皮下一耸一耸的,像要随时破皮而出。二木委实太瘦。他还没有多少力气,更没有拉大锯的经验,两手抓住锯把,一推一拉,吃力而盲目。木匠不时喝一声:“看住下线!”二木两膀酸麻,渐渐沁出汗来。他知道芋头就在旁边。他相信她在嘲笑他,心里愈加慌乱。扫视一眼周围的人,并没人十分注意他,大家无非借个场合说些闲话,只有芋头一直看着他们拉锯,但并无嘲笑之意。二木想起大木的话,芋头老实,不会骂人。芋头,你腚上有颗痣。“歇一会儿!”张木匠说歇一会,二木吓得一激灵。放下锯抹把汗,偷眼看芋头转身进屋去了。芋头腚很大,在裤子里满满荡荡的柔韧着痣。二木老想着那颗痣,大木喜欢夜间游荡。和二叔不同,二叔当年喜欢在野地里游荡,只为好玩。大木喜欢在村里游荡,是为营生。夜间能现许多白天看不见的东西,现人的许多秘密。他吃惊地现,人几乎都有秘密,都有见不得人的事。可人要脸。二叔说,树要皮养树,人要脸误人。这就来了营生。大木的第一桩买卖是和狗头做的。狗头是个小偷。那晚,他偷了寡妇少卿的一头羊,刚出院门被大木撞上了。大木说:“狗头,我一直跟着你。”狗头说:“我咋不知道?”大木说:“你只配做小偷。我是抓小偷的。”狗头说:“你要怎样?”大木说:“这会儿是半夜,没人看见你。”狗头就有些明白:“就你看见了。”大木说:“我什么也没见。”说完转身走了。黎明时,狗头把剥好的羊砍下半只送到大木的那间破草屋。狗头说:“大木,你身手比我好,咱俩合伙吧。”大木说:“我不当小偷。”狗头说:“你会坏我的”。大木说:“不会。我啥也没看见。”狗头扔下半只羊走了。大木煮了一锅,给二叔、二木各留一份,自己饱吃一顿。他觉得这买卖不错。他没有害任何人。
大木二木和丝瓜已经分伙做饭。大家都觉得方便。大木给丝瓜送去一包熟羊肉。丝瓜说你从哪儿弄来的,大木说朋友送的。说完就走了。丝瓜盯住大木狗熊似的背影,心想大木长相像他爹,可比他爹有心眼。他有朋友了。葫芦一辈子没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