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散去,秀吟在院子里浇花,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风掀开桌上的《诗经》,停在《国风》那段。
一些久远的记忆从脑海中响起,那是一段端庄独特的音调,那是最适合紫禁城的黄钟大吕,却用优雅轻盈的汉服舞步吟诵。送给紫禁城,所有的女人,以及历史。
白日里与温仪协议忙碌着皇祖母寿典事宜,晚上焚香抚琴,凭着记忆慢慢补全那些萦绕耳旁的音律。总觉得古琴抚不出我要的感觉,于是去内务府找牛皮大鼓和青铜编钟,一待就是大半晚上,几天下来,主旋律终于建起来了。总算这么多年的琴箫没白学,对音乐的感觉还不错,试了箫、古琴、古筝、二胡、胡琴、铃铛所有乐府能够提供的能人巧匠,在乐师的帮助下耗了半个月完成了曲子。
内务府也把我要求的仿汉舞衣赶制了出来,黑底镶白边的细肩窄腰宽袖裙摆内摺白色百叶,束银丝宽腰带,头顶高翎彩雉,脚踩厚底青靴。跳舞时腕带细碎彩线铃铛,以铜片嵌裙摆内摺与袖边,在舞动时旋转和衣袖摆动会带来光线反射的效果。
舞步很简单,因是大型群舞,舞娘不够,挑了端庄高挑的宫女一起练。我教了花秀歌负责下去,半月下来,成果卓著。练武的在练舞方面果然也是有天赋的。
戏班子定了京城最有名的徽班,角儿都是响当当的,本子按喜庆的来准备。杂耍班子也挑了最招人喜欢的。因为长跑乐府准备我的“国风”,歌舞方面我早就审核的差不多了。因为有外人入住皇宫,温顺负责皇宫安全的缘故和我见面也多了许多。可惜现在因为身份问题对我毕恭毕敬,叫人不免感叹以前的自在。
御膳房的“满汉全席”菜单也通过了。国库因三藩之故略显紧张,但玄烨在对待皇祖母的时候从来不含糊,该花的从来不省。所以我必须用合适的银子办出最盛大的寿宴。加上温仪的份,我希望可以给她们一场最美的表演。
那夜,玄烨带着文武百官、后妃子女,向满头白发对大清居功至伟的孝庄文太皇太后行叩拜大礼,三呼千岁。
静悄悄的畅音阁,只见乌泱泱跪倒一大片,千岁的回声还在远处慢慢回响。皇祖母擦去眼角的泪,扶起了玄烨:“平身,都平身。”
我跪在温仪身边,小心的注意着温仪的状态,暗暗伸了把手助她起身。扶温仪到玄烨身边座位的时候,我悄声说道:“今夜,给你准备了一首曲子,送给你的。”
温仪讶然的歪头看了我一眼,脚步不停的走到了玄烨身边。
我把温仪的手递给玄烨,退回了我的位置。
玄烨高高的举起酒杯:“祝,太皇太后,千寿。”
“祝太皇太后千寿——”
成百的酒杯高高举起,盛满美酒,为了世上最昂贵的孝心。热辣辣的酒划过喉咙,醉了心。
落座,酒宴开席。
因皇祖母信佛,舞娘们按我的要求新编了飞天舞和祈福舞开场,以天女散花的方式变出了寿桃,可爱的童男童女送发寿桃入席,耳目一新的感觉让见惯麻姑献寿的古人精神一振。
传统献寿阶段结束,是蒙古草原的歌舞。皇祖母十三岁嫁与天聪帝,自此再未回过生养她的草原,这些熟悉的歌舞是专程送给她的,还有那许多离开草原便没机会回去的后妃,包括慧姨娘。
“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用那遗忘了的古老言语。请用美丽的颤音轻轻呼唤,我心中的大好河山。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谁说出塞歌的调子太悲凉……想着草原千里闪着金光,想着风沙呼啸过大漠,想着黄河岸啊阴山旁,英雄骑马壮,骑马荣归故乡……”
满语调子唱出浑厚苍凉的《出塞曲》,我听见了皇祖母和慧姨娘心跳的声音,还有那眼角的泪。
细碎的铃铛伴着古琴的碎弦声乍然从远处丝丝入耳,八八六十四个黑衣白边头束彩雉的高挑舞女一步一顿,低头踩着缓慢而不容置疑的步伐成列从四角入场,组成四四方方的队列,沉寂。
兀然,场边巨大的牛皮大鼓和青铜编钟同时敲出高亢的音律打破沉寂,舞女同时仰头,甩动彩雉,腕上的铃铛摆出一致的尖啸,乍停。
鼓点和编钟缓慢的敲击出心跳的节奏,声声入耳。胡琴与笙的声音夹杂其中带出舒缓音调。举手、抬足、转身,舞衣随着节奏演变。端庄无变化的淡妆秀颜,眉宇间淡淡的愁绪反而绽放出无上的妩媚。
箫呜咽长鸣,舞女的宽大袖管打开,铃铛在走动间摆出一致的音声,侧身抚眉,旋转间内藏的白色百叶褶内衬转开来,铜片反射四周明亮的烛光熠熠生辉,让黑色的舞衣放出夺目的光彩。
编钟高亢,大鼓转为低沉,渐消失。舞女在场中变幻出如梦似幻的花渐次开放,又在呜咽的箫声变换中波浪渐次,渐渐沉默。
花中,花秀歌如初生新蕊般绽放,宽袖掩面,倏然显现,一样的目无表情,却显出与众不同的安然。她自顾自的舞动,在古琴声中踩出怡然自若的气质。花瓣渐渐苏醒,在外圈交错,仍然是那样的举手、投足、转身,唤醒黄钟大吕的新生,再起波澜。
旋转间,偶然闪现的雪白,映衬着青春年华的美眷如花。起伏里,生命的活力澎湃,却走不出鼓声的压抑。厚重繁复的编钟,准确的击打出古老的音律,盘旋在紫禁城的夜色中,久久不散。
再次回复最初的黑,音乐在铃铛声中悄然散去。
全场寂然。
铿锵的鼓点击打出矫健的旋律,英勇的战士登场展示八旗勇士的英姿,节目继续……
秀吟过来给我咬耳朵。
我不动声色的离席,看向温仪的时候,恰好温仪在低头用帕子擦脸的样子,结果接收到了玄烨满含深意的目光。我回敬他一个微笑,闪身往后殿去了。
酒席进行的差不多了,待会儿杂耍过后就要结束,然后看戏了。畅音阁的后台,扫过徽班班主呈上来的剧目作最后一遍检查。秀吟收起来还给班主,又递给我第二本剧目清单过目。第一本是麻姑献寿、贵妃醉酒等经典京剧曲目,第二本是后妃们喜爱的桃花扇、牡丹亭、西厢记等选段,要等大臣和孩子们离席后专门演给后妃看的。
我对京剧兴趣不大,可是这年头消遣实在不多,我再怎么不懂也通个皮毛能哼上两句来着。问过班主一切准备就绪,示意他跟着我上前台去让皇祖母点戏,然后角儿龙套也好化妆换衣。
等头两出戏定下来,花秀歌也换好衣服回来了,瞅着空儿紧张兮兮的问我:“主子,我跳的还好啊?当时脑子一片空白,跳的啥都忘记了。”
我拍了拍她红扑扑的脸:“美呆了,很棒,回头一定打赏。”
花秀歌的赏,不是我回头打赏的,而是温仪当晚派人送过来的,整整一箱子金银珠宝。我让花秀歌拿下去打赏辛苦的下人们去了。
事后,我们两人见面都只当没这回事。倒是第二天玄烨来我这里的时候,解释了那晚意味深长的目光:“你那时候说过的黄钟大吕,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的记性未免也太好了吧。
“很特别,有个名儿没?”
我摇摇头。
临睡前,他突然开口:“有国风的味道,什么时候你再跳一次吧。”
得寸进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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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出塞曲》,参考蔡琴所唱。
自创舞蹈背景音乐参考SENS(神思者),《故宫的回忆》。
第八十八章 芥蒂
按例,后居坤宁宫,妃独居东西十二宫之一,嫔则需与数位下位妃子居一宫,数目不等,以最高位者为宫主。
之前因为后妃不多,居住比较随意而混乱。这次选秀过后,安排就规范起来了。
温仪封后之后移居坤宁宫,她的钟粹宫空了出来暂时无人居住。东六宫除了我之前居住的,也是姨娘生前居住的景仁宫始终空着不许人入住,还有我现在居住的承乾宫,剩下的延禧宫、永和宫和景阳宫都是空着的。而景阳宫因为靠近北五所,一向不被列为居住首选地,已经被变相改成了古籍字画的保存场所了。
西六宫则有惠嫔纳喇氏和荣嫔马佳氏几个嫔分散住着永寿宫、翊坤宫和储秀宫,这次也插了些个贵人常在答应进去。剩下启祥宫、长春宫和咸福宫仍然先空着。
赫舍里氏芳萍分到了东六宫的延禧宫安嫔李氏宫中,宜贵人郭络罗氏宜容和明常在佟佳氏明惠则是在永和宫敬嫔王佳氏宫中。敏贵人章佳氏敏妍和德常在乌雅氏德玉被分到了西六宫的永寿宫,随惠嫔居住。温仪的妹妹钮祜禄氏温僖因为有姐姐是皇后,反而境地最尴尬,不能被重视又不能不被重视,这就是政治的均衡所决定的,就像只要我在后宫居高位,佟家可以送女孩子进来,却很难得高位。温僖作为常在居住在荣嫔的翊坤宫,荣嫔算起来也是温仪的走狗,温僖虽然位份不高,但待遇自然差不起来的。
私心里自然是希望敏妍能住在东六宫,这样走动起来也方便。可是这个不是我单方面能决定的,人家温仪都同意妹妹住到西六宫去了,而我堂妹住在东六宫,我也不好徇私过了头了。
敏妍反过来安慰我说:“在宫里整天不能动,闷都闷坏了,出门到你这儿玩就当散步了。”
比起几年前,敏妍变的是性子愈加心细稳重,人还是一样开朗仗义。可是德玉给我的感觉却不太一样了,看我的时候似乎带着点别的意思。
我问了敏妍是否知道德玉发生了什么事。敏妍也没说上来什么事,除了德玉有段时间对周昌太过关注又突然冷却下来了,她估计是德玉在周昌那儿碰了钉子。在她想来是这样也好,这进宫还是心里空白些好,不然纯属自个儿折腾自己。
可是我却不能这么单纯的想。只怕周昌这祸水拨动了人心不自知,然后甩手却让人误会了什么。这误会,搞不好就是我。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哪天敏妍也爱上了玄烨,那会如何?
顺其自然吧。
反正也不会是第一个和我抢的了。
这日,一早去慈宁宫请安,皇祖母身体不错精神也很好,就多留了一会儿陪老祖宗说说话。温仪身子不好有些日子没能来请安了,我也只好多担待些了。看我们聊的开心,后妃们听的起劲也不好走。
自从以前说过三国的笑话之后,皇祖母颇爱这些意想不到的小玩意,有空时候常让我给她讲一个开开怀。
“话说,诸葛亮每出战必羽扇纶巾坐四轮小车,一日遇敌,亮忽然身先士卒,冲向敌阵,众军士随后,敌军溃败。后众人赞曰:‘军师神勇!’亮叹曰:‘坡陡,刹车失灵也!’”
一众人笑的起劲,突然插进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慈宁宫今儿怎么这么热闹,都在笑什么呢,也给朕说来听听。”
“给皇上请安。”很多新进妃子还没见过玄烨,一听皇上来了,乌拉一下跪倒了,至于想什么谁晓得了。
“平身吧都。”看都不看周围的妃子,玄烨直直走到皇祖母下首,“皇祖母今儿精神不错。”
“还不是天心这丫头闹的,每回说三国都把哀家这老太逗的肚子疼。”皇祖母已经完全不管朝廷之事,平时谈话也甚少涉及。
玄烨坐在我让出来的位置上,马上又有人给我让出离玄烨最近的位置来。
“这么说来,就朕一次也没听过天心的三国了。”
马佳氏掩着嘴接了口:“臣妾也是第一次听到,真是怪异好笑的紧。”
“也就哀家和苏茉儿耳福好。”慧姨娘终于缓过气来了,每回讲三国的笑话她都是最捧场的一个,虽然她对三国也不一定知道多少。
“天心,不带厚此薄彼的。”玄烨心情很好的看着我。我猜是今天又有捷报来了。
“说过的再说就不好玩了,这样子,给皇上说几首诗,逗皇上一乐吧。”
“不许是朕听过的。”
“自然。”我清了清嗓子,“话说,古时有一员外郎,一夜暴富,偏偏最怕人家说他没文化,喜欢附庸风雅。这日,雷鸣电闪,员外郎突然诗兴大发,作了首诗咏闪电——天上突然一火链,莫非玉帝想抽烟。如果不是想抽烟,怎么又是一火链。”
呼啦啦又是笑倒一片,偏偏玄烨在场不敢造次。我看玄烨也忍笑忍的很辛苦,身子抖啊抖的,还装模作样把手握成拳头搁嘴边装咳嗽。好面子的男人你就忍成内伤吧。
“员外郎的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