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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月色升上树梢,几位大臣才从南书房离开,连晚膳都是在南书房草草用的。
徐孝嗣与萧子卿吵了一整天,直到出了门都还面色铁青。两人之间仿佛埋着一吨的火药,一触即燃。徐龙驹害怕他们在东宫动起手来,点头哈腰陪着笑脸将二位大爷送出了东宫。
何胤坠在所有人的后面,刻意放缓了脚步。月色下,三月末的天气里何胤仍然穿了一件滚了一圈白狐毛领的衣服,与周遭显得格格不入。
何胤温和地笑笑:“徐公公,近日公务繁忙,我一直没能来拜会太孙侧妃,最近太孙侧妃可还康健?”
徐龙驹早年就在太子府当值,早就磨砺出了老奸巨猾的狐狸像来,不动声色地说道:“何大人今日不是见着了吗,娘娘好着呢。”
何胤嘴角勾起一个温和好看的弧度,笑虽然温和,但话却冰冷:“徐公公,太孙侧妃是我大哥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徐公公可懂我的意思?”
徐龙驹自然是一点即透,笑着答道:“何大人,近日太孙殿下公务繁忙,偶尔心情会有些不好,但老奴看这并不影响娘娘与殿下的关系。娘娘是殿下明媒正娶的正妻,无论如何都是奴才正儿八经的主子。”
何胤从袖中拿出一锭银子放进徐龙驹手里:“我何家会记得公公这份情。”
徐龙驹送走了何胤转身回道南书房。南书房里萧昭业坐在案前,轻轻揉着自己的眉心。徐龙驹赶紧问道:“殿下,近日侧妃娘娘送来的冰糖银耳汤还在小厨房里热着,老奴给你端来吧?”
萧昭业用力按了按自己隐隐有点疼痛的眉心,摇了摇头道:“本宫去看看她吧。”
徐龙驹忙不迭地说道:“老奴这就派人先去瑶华殿知会一声。”
萧昭业点点头挥了挥手。徐龙驹刚走到南书房门口,萧昭业又叫住了他:“等等。”
徐龙驹一顿。
萧昭业叹口气道:“不用派人去通知了,本宫随便走走。”
东宫不大,但也在宫里修建了一个宫后苑。徐龙驹提着灯笼走在后面,微暖的光芒笼罩着院子里的牡丹、月季、蔷薇,花香在月光下格外清幽。萧昭业看着这花团锦簇的一片有些出神。当初何婧英嫁入王府后,南郡王府里就多出了很多的花,那个时候,他即便远远看着,也觉得何婧英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
可是现在,这些话她是不是不需要了?
萧昭业一边想着,一边将手伸向树丛中的带刺的蔷薇。粉嫩的花瓣被萧昭业蹂躏在掌心,花瓣的汁液混合着萧昭业手心的血滴落下来。
从掌心传来的疼痛,空气中忽然多出来的一丝铁血味,让他忽然觉得畅快。他明明对何婧英那么好,明明将什么好的都给她了,为什么她却越来越远呢?
徐龙驹赶紧走过来:“殿下,这可使不得,您要以玉体为重啊。”
萧昭业忽然之间回过神来,方才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的怒意被他生生咽了回去,留下喉咙里弥漫的铁锈味。
萧昭业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脸,自己又是从什么时候,这样控制不好自己情绪的?
徐龙驹沉默地守在一旁,少顷,萧昭业终于将自己埋在手掌之间的脸抬了起来。他疲惫地呼出一口气:“走吧,本宫再走走。”
忽而萧昭业回过头去问徐龙驹道:“你说阿英现在在做什么?”
徐龙驹一愣,随后笑道:“殿下那么关心娘娘,不如自己去看看吧。”
萧昭业不置可否,往瑶华殿的方向走去。
瑶华殿昏黄的灯光,透出些暖意,让人不自觉地趋近。可在殿前,萧昭业又顿住了脚步。他害怕,害怕这道门一打开,他就会直面这暖意下暗藏的冰冷。
每一次他跨入瑶华殿,何婧英都会微微笑着,温良恭顺,就像她嫁与自己那一天那样。可现在他却害怕这温良恭顺的样子。因为他看过了何婧英另一番肆意的模样。
他见过何婧英在萧练身旁纵情的笑,他见过了,就再也不能忘。那个样的笑一点也不好看,一点也不是一个士族女子该有的样子,可是那样的笑就像是忽然之间击中了他的心脏一般。那一瞬间的心悸,他没能抓住,因为他清楚那个笑不是为他而笑。
他见过何婧英与萧练出生入死的时候,那个时候的他站在他们身边就像是一个第三者。可何婧英明明是他的!
他努力想要何婧英回到那个只属于他的时候。只属于他!
萧练这个人原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上的,他回了他应该回的地方去,那么一切就应该复原了。
萧昭业在唇角勾起一个冷酷的弧度。属于他的,就在眼前不是吗?他抬脚就向瑶华殿走去,下一秒手却僵在了瑶华殿的门上。
只听瑶华殿内传来岁莲十分气恼的抱怨:“娘娘,萱若阁里那些人真是蹬鼻子上脸了,今日奴婢去内务府领挑缎子,遇到了徐良娣身边的那个雪柳,那个雪柳竟然要先挑,还说什么让我先习惯习惯,娘娘,你说这不是……”
何婧英眉头微蹙,冷声道:“住口,我说过,要是你在编排主子,我就要掌你的嘴。”
岁莲委屈道:“娘娘,我也没有编排主子啊。那不是……娘娘,你真的一点也不着急吗?如果萱若阁那位真的……”
何婧英一个眼神扫过岁莲,岁莲立刻噤了声。只听何婧英淡淡的说道:“殿下自有殿下的考量,就算是殿下要立徐佩蓉为太孙妃,也是应该的。”
何婧英的声音淡淡的,毫无波澜,却让在门外的萧昭业如遭雷击。
应该的?她竟是这样认为的么?一点也没有生气?甚至……无所谓?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卡住了萧昭业的脖颈,让他一瞬间就连呼吸都忘了。
挫败,不甘,怀疑,这些不该出现的情绪通通出现在他的心里。自己在她心里是什么位置?就这么无所谓吗?就仅仅是东宫太孙?
萧昭业还记得,大婚当天,他揭开她的头盖,她的眼中闪着微光,笑的时候露出一颗犬牙。那个样开心的笑容,她已经给了另一个人是吗?
剧烈的头痛,山呼海啸地涌来,伴随着头痛,身上还有数不尽的麻痒。萧昭业牙关紧要,转身往重华殿跑去。
重华殿中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那样冰冷的气息,让他在那片虚无之中经历的每一分痛苦。在那个世界,时间被无限拉长,他只能走,如果不走他就回被冻死在那里。他不停地走,走到脚下磨出水泡,皮肉全部皲裂,血水顺着脚底被一步一步印在那冰冷的沙地上。
那个时候有谁帮他?
那个时候何婧英在做什么?她是不是倚偎在另一个人怀里笑?
那个时候这个世界还有谁记得他?根本就没有人在意他!没有人会记得他!只要有这身皮,任何人都可以是他!
萧昭业磨着后槽牙,半晌问道:“今天当值的是谁?为什么没有点灯?”
平平常常的一个问句,却似地狱里裹挟着阴风的厉鬼呼号。
徐龙驹惊得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不等徐龙驹回答,萧昭业已经从牙关里吐出了另外两个字:“杀了。”
徐龙驹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可还来不及为那倒霉的小太监求情,萧昭业已经进了重华殿,将门重重地关上。
重华殿的冰冷从他的脚底传来,透过他的趾骨顺着胫骨蜿蜒而上,这冰冷似跗骨之蛆顺着股骨爬上脊椎。萧昭业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顺着重华殿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他双腿紧紧地蜷起,让自己弓起的背脊抵在墙上。
可这冰冷并没有打算放过他,沿着他的脊椎直直冲进大脑,让疼痛从太阳穴攀升到头顶。
“没有人喜欢你。”
“放弃挣扎吧,你永远不可能得到别人的赞赏。”
“你曾经被誉为神童,现在呢,却是个一事无成的草包。”
“你连你父亲都不如,你凭什么坐上太孙的位置?”
他清楚看到,那每一个面带微笑对他说着奉承话的人,心中暗藏的蔑视。
“你什么都做不好,文不能,武不行,除了能写好几个字,你连圣贤书都读不好。”
“幸好还有本宫,不用你站到大臣前去丢人现眼。”
先太子的斥骂犹在耳边。血丝爬上萧昭业的双眸,仿佛先太子的魂灵又站在了他面前一样。
“为父要你带兵前来,你为什么连个兵都调不到?你为什么那么没用!!!你去兵营调兵,没有一个兵卒跟着你走!你有什么用?你不紧败了,你还让人烧了你的王府,你就是到地狱里为父也不会原谅你!是你害死了为父!”
萧昭业紧紧地抱着头颅,蹲在墙角一前一后的摇晃。“没有!我没有!我去调了兵,我还差点死在兵营里,我好不容易逃出来的!我没有害你!我没有!!!”
萧昭业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眸,看见那瓶放在架子上的安神药,他手脚并用从冰冷的地面上爬了过去。他拿起那瓶安神药倒出一粒猩红的药丸放入嘴中。
四肢百骸忽然被另一种酥痒的感觉灌满。他从口中呼出炙热的一口气。这股热气让体内的冰冷逐渐消融。头脑中热与冷相互冲撞,他忍不住摇了摇脑袋,咧开嘴笑了起来。
仿佛在这一刻,他才得到了救赎。他的身上被力量灌满,那斥骂声被他身体里的这股力量赶走。他扶在桌上,将书桌上的宣纸紧紧地在手里揉成一团。
冰冷消弭,燥热却从灵魂的最深处传来。他似乎被人架在火上烤着,仿佛闻见被火烤后,皮肤传来的焦糊味,但他却感觉不到疼,只感觉无尽的力量在体内聚集。
正巧这时候,重华殿的门被一个太监轻轻推开了。他是来顶那个因为没有给重华殿点灯的太监的班的。他战战兢兢地走进重华殿,就只是为了在自己被杖毙之前,先将殿里的灯点上。没想到小太监刚刚走进门,就看见萧昭业布满血丝,形如鬼魅的双眸。
小太监一时没忍住,惊叫了出来,手中的火烛“啪嗒”一声摔在地上。
小太监吓得腿都软了,哆哆嗦嗦跪在地上,倒着向门外爬去。
可还没爬出门去,背后那道红漆的木门就被“砰”地一声关上了。
小太监一个激灵,身后一只手臂从脖颈后绕了过来,将他的下颌拧着,迫使他的脖颈向后弯曲,看着站在他身旁居高临下的那个人。
萧昭业鼻息炙热,混杂着难闻诡异地药味一下一下喷在小太监的脸上。萧昭业沙哑地问道:“你是属于本宫的吗?”
小太监头脑一片空白,只听见自己哆哆嗦嗦地答道:“奴才……奴才……奴才是重华殿的……”
萧昭业钳住小太监下颌的手又紧了紧:“本宫问你,你是属于本宫的吗?”
小太监早就被萧昭业吓得魂不附体,只能机械地回答着:“是……是……奴才是重华殿的。”
小太监不过十一二岁,生的唇红齿白,正是男女莫辨的年纪。萧昭业粗糙的手指抚过小太监白皙的侧颈。
萧昭业那透着诡异殷红的嘴唇咧开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本宫问你,你是不是本宫的。”
小太监一个激灵,醍醐灌顶,终于明白了即将会发生什么。他一张脸刷地变得惨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小太监跪在地上,用力地磕着头,隔着地毯都将自己的额头磕破,鲜血顺着额角流了下来。
小太监却不知道,面前这个形如鬼魅的人,早已没有了神智,只有体内升腾起的本能,和急欲突破躯体的炙热。
小太监的血并没有让萧昭业有丝毫的欣然,反而激起了埋藏在身体里的另一番兽性。他掐住小太监的脖颈,将他更用力地撞向地面,怒吼从萧昭业的胸腔中翻涌而出:“你不是说你是本宫的吗!那就把命给本宫啊!为什么要躲!为什么要躲着本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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