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兴和医院里，躺在病床上的人眼神空洞地盯着虚无的某点，口唇苍白，精神看上去很符合他病人的身份。

韩雅晨回忆着六年后与敏熙相逢的场景，仅仅那么几帧画面却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短短的重逢时光充满了并不美好的气氛却让他难以忘却。敏熙的眸子里多了他不曾认识的东西，他没来得及去探究就被敏熙无情的态度回绝了，他有些吃惊但并非不理解，他明白，六年的时间足以让一切都变样，那个记忆中青涩稚嫩又容易胆怯的少年如今换了另外一种样子，对于敏熙的冷漠他是灰心的，但，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敏熙走得有些急，找到韩雅晨所在病区的时候心跳已经失常，定了定神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马上要见面的人看到自己时不那么突兀。

没有任何铺垫的，敏熙就这么出现在韩雅晨惨白的脸孔前，双方各迟疑了一秒又对视了几秒，敏熙还没有想好开场白时韩雅晨率先开了口：“你？你怎么来了？”语气中有那么点期待又有那么点惊慌，但旁人绝听不出来其中的无奈，这个画面他并不想让敏熙看到。

敏熙没有表现出内心的澎湃，尽管他看到憔悴的韩雅晨孤单无助得躺在病床上心里已经在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冷漠，痛恨自己的无情，以及自己当初的选择，但也只是静静地坐下来，衔着些微的笑意说道：“我听说你住院了，来看看你。”

虽然自己的表达全然不符合内心的情绪，但敏熙只能够做到这样，看到韩雅晨会像六年前一样心动是真的，会一样心疼也是真的，但要像六年前一样无所顾忌地扑进他的怀里表达自己的感情，他真的做不到了。

韩雅晨的喉咙哽了哽，他不知道敏熙是因为嘴硬还是真的这么淡然，看到自己如今这副样子只是笑着说“来看看”，也许是从自家大哥那里听来自己得病的消息，也许只是本着良心来看看自己，但是他真的不希望敏熙是这种态度，他很害怕，害怕自己在敏熙心里只剩下一点同情的价值，害怕敏熙到嘴边的关切没有自己想要的温度。

韩雅晨用眼神恳求——索性什么也别说，就当老朋友来看看自己，抛开一切遐想，回归现实，能来看看自己，说明还没有绝情得过分。

“店里不忙吗？”

敏熙摇着头，他的瞳孔里只有一个消瘦的韩雅晨，看着他，心里的痛苦愈演愈烈。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你生病了？”敏熙直视着韩雅晨的眼睛，语气有点责备。

韩雅晨轻轻笑开了，他反问道：“告诉你，然后呢？”

敏熙痛苦地闭闭眼，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知道，从始至终被辜负的人只有韩雅晨，凭他的骄傲，怎么能够忍受自己的怜悯呢？

敏熙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合适，也许自己能够说出口的韩雅晨并不想听，他想听的自己未必说得出口。

很长一段时间的交谈空白之后，韩雅晨突然地情绪不稳，又哭又笑，无奈地感概：“小熙啊，你说我们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到了见了面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的地步？你说，这是为什么？”

敏熙受了这句话的感染，猛然失声痛哭，韩雅晨的话就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垮了他千辛万苦筑建起来的心里防线，脆弱的骄傲也跟着粉身碎骨，他没有任何回答，只是紧紧地将韩雅晨的手抓进自己的手里，将头埋进双手交叉的间隙，深深地埋了进去。

敏熙作了一个决定，和六年前同样重要的决定，他要留在韩雅晨身边照顾他，态度决绝一如当初离开他时那样。

韩雅晨没有刻意拒绝，也没有去问敏熙的意图，他不想问，问出口的不一定正确，得到的回答也不一定是想听的。

两人的生活重新有了交叉点，敏熙试着向林珂说起韩雅晨，六年前的，现在的，都想说，他想让林珂理解自己的心情，了解了韩雅晨这个人，也许林珂就不那么排斥自己和他走近了。

林珂得知敏熙记忆中的那个念念不忘的人重新出现在敏熙的生活中时内心的第一反应几乎是恐惧的，她深知那个叫韩雅晨的男人对自己儿子的影响，也知道他和自己的关系，这么多年自己刻意回避去谈论的亲情与血缘又这样堂而皇之、理所应当地重新被提起，这似乎就是命中注定。

“妈，我之所以跟您说了这么多，就是希望您能放下对他的偏见，他现在身体不好，我要留在他身边照顾他，也算是对他的补偿。”敏熙看着林珂面无表情的样子心里也有些无奈，在她心里，韩雅晨始终是那个扮演自己男朋友身份的人，她没办法把他当做纯粹的亲人，一个需要自己儿子照顾的亲人。

林珂作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心里斗争，这才出声说道：“你只是去照顾他吗？”

“嗯，他需要手术，手术前的一段时间我会陪着他。”敏熙知道林珂在担心什么，所以就顺着她的意思回答。

“那手术后呢？你还要去照顾他？他不是已经结婚了吗？”林珂步步紧逼，一丝宽容的意思也没有。

敏熙深深叹了一口气，说道：“妈，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您放心吧，我知道分寸。”敏熙自己也并不清楚韩雅晨手术后会有什么打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也许重修旧好，也许——重归陌路也不无可能。

林珂看着敏熙，脸上的表情是怀疑的，她深深体会过敏熙与韩雅晨之间的感情，她很怕他们之间会因为这次的照顾死灰复燃，她真的很怕——如果她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她绝对会崩溃的，毕竟这已经不是六年前，韩雅晨是结过婚的人，敏熙的角色只能是亲人绝不能是其他。

林珂说到底还是爱孩子的，敏熙眼中的恳求她不是没有看到，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你去吧，小熙。”

得到林珂的首肯敏熙脸上的欣喜显而易见，他点点头：“妈，谢谢您。我这几天就在医院住不回来了，您自己保重身体。”

敏熙心中的沉重因为林珂的理解稍微缓解了一些，想到病床上的韩雅晨他加快收拾东西的动作，跟林珂简单地道了个别就赶往医院了。

兴和医院里此时另一个人也在，敏熙进病房的时候与一个面生的女人正好打上照面，女人圆圆的脸上妆容精致，打扮也时髦得体，敏熙第一直觉就猜到这个女人是曦曦的妈妈，那个被称为韩雅晨妻子的人。

敏熙露出得体的微笑，主动跟她打招呼：“您好。”

看到敏熙如此自然的态度女人反而微微一愣，迟疑了一会她讪讪笑道：“你好。”

看这情形敏熙猜到她一定是从韩雅晨那里得知了自己的身份，至于韩雅晨说到几成他不得而知，但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女人眼里有些若有若无的敌意，不过她还算识大体没有表现出来。

想来三人的场面也是有够尴尬，但似乎没有人在意这些，韩雅晨对敏熙的到来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欣喜，也没有要向敏熙介绍女人的意思，反倒是那个女人神色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沉默着也没有说话。

敏熙主动打破沉默，试图让场面和谐一点：“那个，你，不向我介绍一下她吗？”

现如今敏熙已经不知道要怎么称呼韩雅晨才合适，刚开口，才发现要叫韩雅晨真的很难，究竟是哥哥还是舅舅都没法顺利地叫出口。

韩雅晨眼里的沉默深不见底，他淡淡扫过敏熙的脸，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她叫卓婷，曦曦的妈妈。”

“哦，这样？”

问题的本身没有价值，只是敏熙很庆幸韩雅晨没有让场面变得更加糟糕，倘若他要说她是自己的妻子，敏熙觉得，他可能会忍不住。

敏熙不清楚自己的立场，如果卓婷没有出现在这里他可能会跟韩雅晨更亲近些，但她出现了，所以敏熙已经不知道自己该站在怎样的立场待在这里。要说自己是来照顾韩雅晨的，但作为妻子的她也在这里就未免太可笑了，但说其他也并不合时宜，大概拎着行李出发到这里来之前没有想得这么多，所以现在问题也来了。

敏熙正在困窘的时候，卓婷突然站起来对敏熙说：“我能跟你单独聊聊吗？”

敏熙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头：“好。”

对于卓婷的做法韩雅晨并没有表现出奇怪，似乎这一行为在他意料之中，他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走出自己的视线，眼里才渐渐显出情绪来。

天知道他忍得有多辛苦，天知道看到敏熙拖着箱子出现在病房门口时他有多懊恼卓婷也在这里？他之所以没有明确拒绝敏熙的陪护就是他对敏熙的感情还心存侥幸，就算他们回不去也至少可以独处一段时间，但他忘了自己已婚身份，他忘了还有自己的妻子。

韩雅晨在再次见到敏熙的时候就在后悔——后悔自己当初轻易放了手，后悔拿结婚的借口忘记敏熙，后悔用婚姻麻痹自己，后悔伤害了无辜的卓婷。但一切都无法从头再来，再多的悔意也于事无补，所以在无奈的事实面前他选择了默认，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他至少还能用敏熙还在自己身边的假象来安慰自己。

他闭了闭眼睛，重又独自回忆起六年前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