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我……知道的不多,只知道小爷把整个司令部都带走了,梁参谋长也随行……好像有两个师已经提前开赴东边,东面…
…东面已经快要打起来了……”
方振皓听得十分专注,连目光也茫然,一时间胸口发堵,几乎缓不过气来。
老刘望着他,颤着语声,缓缓说:“日本人不是抢了华北吗,我偷偷问过小孙……小孙说,这下怕是……怕是就要上前
线了……”
前线,轻飘飘两个字,如雷霆落在耳边。
“前……线?”方振皓如罹雷击,脸色瞬间青灰,他似极力抑制着情绪,胸口起伏,嘴唇微微颤抖,才只说得出这么两
个字。
这些事情不是没有盘旋心间,只是他不愿想也不愿问,只是觉得也许情况不会这么快就恶化,不至于恶化至此,更不会
这么快就……
老刘不敢再说下去,甚至不敢想下去,低咽地叹了声,眼眶有些红红的。
半晌没听方振皓再说话,老刘慢慢抬头,见他站在自己对面,眼睛不知道直盯哪里,恍恍惚惚的出神。
老刘一连唤了几声,他才猛一抬头,脸色在透进来的阳光下隐隐发沉。
那金色的阳光,愈照的他脸色异常苍白,清俊眉目犹显憔悴,面上神思有些恍惚。
“怎么可能……上前线……他的兵不是……大部分还在……还在这里吗?”方振皓一下子转过目光,对着空荡荡的屋子
四顾,茫然的摇头,“那么多的人……怎么就轮到他了……他又不是委员长的什么爱将……还有,部队不是才刚刚整编
完吗?他上次还在跟我发牢骚……说……”
老刘听不下去,蓦地打断,“小方,别说了。南京的命令,刀山火海,他也得去碍……再说了……日本人的气,他忍了
那么久,小爷,说不定等的就是今天……”
这一句话,似打在方振皓心坎上,生生作痛。
老刘眼眶红红,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却觉手腕一紧,竟被方振皓抓住。
方振皓霍然盯住他,语声紧促,微弱而清晰,“再不回来了……你,确定?”
“确定,小爷自己的说的。”老刘不知他在想什么,轻拍他肩膀,想微微宽慰叫他不必担忧,“算起来,小爷也是枪炮
里长大的,他长这么大,先是跑到山里剿匪,然后跟直系打,跟毛子打……都没事,毫发无损的,事情还没坏到那个地
步,只是叫去国防部开会,小孙胡说八道的……小方,你不用……”
每说一句,方振皓脸色愈白一分,他神色僵硬,抿唇不答,攥着老刘的手却是在微微发抖。
刹那间脑中一片混乱,再想不起别的,只知道,那前线二字刺痛他的耳朵,就像是钢针戳在脊背。挂虑着衍之的去向,
既盼望他平安留在后方,又希望他能在前线尽到一个军人誓死护国的职责。
分离,来得猝不及防。
一时间,什么都被抛在了脑后,方振皓眼神一闪,脱口而出,“我,我要去找他。”
老刘一呆,几疑自己听错。
“胡说八道!”
方振皓神情有点恍惚,不理会旁人在说什么,然而他挣不开老刘粗实有力的双手,虽用尽力气也是徒劳。老刘那双骨节
粗大的手抓着他,不由分说将他拽上楼,推开书房的门,方振皓还想分辩什么,肩上一痛,是老刘按住他强迫坐在写字
桌后。
“小爷知道你的性子,临走前有话叫我转达。”老刘用钥匙打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封信,又抱出一个小盒子,统统推
到他面前。
方振皓目光落在上面,听见他说话,又抬眼定定看他,倔强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那一双乌幽幽的眼睛睁得又空又大。
“这是小爷留给你的东西,喏,看吧。”老刘走到门边,握住门柄,哑着声音有些哽咽,“小爷自小就机灵,向来只有
他欺负别人,没有人能欺负他的份。伺候了他这么些年头,我知道,小爷要是真的对一个人好,就好得一点道理也没有
,宁肯自己吃亏也不让人有半分委屈……他是真对你好,可别任性,让他的苦心白费了。”
门,被重重关上,方振皓盯着桌上,许久许久。
信,被展开了。纸上,是那人熟悉的笔迹……
南光:
见字如面。
你看到此信之时,我应已身在南京,或已离开南京。曾几何时,我答应等你回来,而今却不告而别,纵心有愧疚,却只
能说一声抱歉。所望未来,无论幸或不幸,请你务必将它读完。
从戎十五载有余,生平所为于国于民无多裨益,却一再同室操戈,骨肉凌迟,阋墙之恨,至于千里流血,方今思之,对
民族国家只余痛惭悔恨,无地自容。
平津沦陷,华北之地皆丧,中日恶战无可避免。从九一八开始,时至今日,三岛倭寇猖獗进犯,侵我国土、杀我百姓、
掠我财富,所到之处皆哀鸿遍野生灵涂炭,乃身为中国人之奇耻大辱。泱泱中华,及我五千年历史之民族,断不能于亡
于区区三岛倭奴之手!
此次举国抗战,是中华民族及国家生死存亡之最后关头,杀敌报国,此其时矣。国难之时,十万日寇践踏我中华大地,
百万生灵于铁蹄下哀号哭泣,我辈军人自当奋不顾身,唯有流血牺牲!舍吾此身如能报效国家,当是我今生宏愿。战死
者荣,偷生者辱,宁作战死鬼,不作亡国奴。为争取最后的胜利,为使中华民族永存世上,马革裹尸,亦当无悔!
从现在起,以后将会是暂别,或者永离,我不得而知,但我要你明白,切勿来东边找我,军人战死沙场乃是本分,没有
什么值得悲伤,死反而可谓得其所矣。此次前去南京,随即奔赴抗日前线,乃是九一八以来一直所求。我不图荣华富贵
,亦别无所念,只愿你与家人均平安。自古忠孝,难以两全,若我以死殉国,望你负担起家庭全责,照顾扶持长辈,教
育小辈。定要告诉侄儿侄女,国家国家,无国则无家,舅前去为国家尽忠,为民族尽孝,虽死无憾;务必教导他们切绝
不可数典忘祖,卖国求荣。我已然抱定必死之心,不知尸体落于何处,若能寻得尸骨,抗战可得胜利,安葬我于旧时东
北坟地;若是寻不得,罢了,记得清明烧纸即可。
俗语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耶?纵我不贪佞,尚有些许聚敛。外国银行保险库存有金条美元、地契房契、珠宝首
饰若干,数量颇为丰厚,足济家用,现转交于你,印鉴放于小盒。同一银行还有账户,以你名字开户,密码为你生日。
两者可随时接管,以备将来之需。
身为代司令,我先赴东部前线,余部不日即到,官邸即将无人。若你决定在西北红十字会工作,我在西安也有一处宅院
,略小而舒适,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你可搬至那里。
抗战在即,国家必将烽火千里、动荡不安,若想出国以避战火,未尝不可,全家就托付于你。你我相识日短,感情却深
,相约白头偕老共度一生,彼此不离不弃,此乃生平心愿。然丈夫生于此世,私爱故不可弃,亦实难全,今我捐躯赴国
难,负你之处良多,今当诀别,感念至深。人生百年,终有一死,惟舍此就彼,为国而死,死得其所,绝无遗憾。
还望你可原谅,自此一别,珍重万千。
我曾经对你言,“我可以为少帅去死,但会为你而活”,时至今日,誓言或许难以兑现。但假如可以活着,哪怕将要辗
转千里,只要有你的地方,我一定会归来。
南光,我爱你,永生不渝。
衍之。
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九日。
方振皓看着信件,呆呆坐着,耳中嗡嗡作响。
掌心里不觉渗出密密的汗……当真想不出也不敢想,若有一天他先走了,剩下他一个要怎么办?他再也看不下去,紧紧
攥住信纸,刚刚回复血色的脸颊再度苍白,眼里蓦地已湿润,浑身打颤。
手不由自主抬起来,用掌心压住眼角,狠狠地,用力地压住。不要流眼泪,方振皓!就算有眼泪也不是这时候流的!
然而,克制不住的是眼睛一点点地酸涩,一点点地湿润。
他不要看这些!若他死了,他还要他的钱和他的房子做什么?
信纸被方振皓猛地攥入掌心,紧紧皱成一团。
衍之,衍之,你说不要让我去找你,可是你……你……
你又让我等,等死,抑或等生,这便是此刻我所受着的滋味。
他一动不动坐在椅子里,攥着信纸的手,指节渐渐发白。刹那心底如有万针攒刺,心口抽痛,连呼吸也困难。
方振皓猛的站起身,出了书房快步走向卧室,重重将门推开。
入目一片晃眼的白——雪白窗帘,雪白天花板,家俱陈设都用雪白布单罩了,地板上纤尘不染,清晰照出他孤零零的影
子。
那个朝夕相对的人,已消失得不留痕迹,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再也不得所见。
方振皓倚在门边,神色惘然,看那阳光从落地长窗照进来,白色透明蕾丝窗纱微微飘拂,窗帘的流苏穗子有一下无一下
掠过木质地板,发出好听的沙沙声。
衍之就这样走了,连同他的副官随从,飞赴前线,只留下一封以死报国的家书……
可在这个曾经朝夕相对,耳鬓厮磨的房间,他的笑容,他的目光,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
站在门边,静静望着地板上金色光晕,透过树荫间漏下的斑驳阳光……眼前影影绰绰好像又看见平日相处的场面,听见
彼此的轻声细语……心底里涩的、苦的、酸的,究竟是些什么味道混杂在一起,已不想再分辨细尝。
为争取最后的胜利,为使中华民族永存世上,马革裹尸,亦当无悔!
他是存了必死之心,没打算活着回来。
他带着恍惚的笑,神色寥落,一双漆黑幽深的眼里波澜起落,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最后,慢慢的,软软的,顺着门
边滑落,最后蹲在地上,用手捂住了脸,慢慢开始抽泣,终于泣不成声。
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南京。
骄阳似火,热得人无处躲无处藏,马路似乎被晒得化掉,只有树上那些不知疲倦的蝉仍在讨厌地鸣叫着。军委会会议室
里,各地而来的地方实力派,高级军事将领齐集军委会作战室,讨论对日战略。
在“七七芦沟桥事变”爆发后,上海的局势已是山雨欲来黑云压城。
一面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