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潘芸已经走到了街上,远远地看到一辆未载客的的士准备伸手拦下,手机突然响了。
电话那头的人告诉她,周末很多老师都不在市内,开会召不回人,就把会议时间后延改到下周一。
临时更改时间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过,潘芸早已习以为常,也没细想,她就掉头往回走。
走到楼下的时候,潘芸想起家里的柠檬片已经快要用完了,正打算回头去附近的超市买一点,又连带着想起很多需要添置的生活用品,这下不得了,一个家庭主妇怎么能这样只顾着事业而忘记家里嗷嗷待哺的儿子呢?
潘芸花了一分钟时间深刻地反省了自己的不负责任,又花了一秒钟时间决定明天把齐司和岳容叫上陪她逛超市去。
脑子里列着需购置物品清单,潘芸轻轻打开家门,本想吓他们一跳,才发现齐司和岳容都不在一楼。
整个家静静悄悄的没有声音。
恶作剧的念头忽起,潘芸脱下鞋后并没有直接穿上拖鞋,就蹑手蹑脚地往书房走去。
书房的滑门没有关紧留有缝隙,有光线从里面漏出来,但仍然没有声音。
潘芸一点也不觉得反常。这两个大半小子都不是吵闹的人,即便是他们三个人都在家里的时候,气氛也常常是静谧的。
于是她缓缓提起步子踱过去,把脑袋往门和墙之间的缝隙一凑。
一刹那,潘芸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里里外外全凉了个彻底。她感到连接自己心脏的一部分金属正在突突地加速跳动,片刻就失了心率。
书房中两个少年并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
身形宽大的齐司站在清瘦的岳容身后轻拥着他,鼻尖贴着岳容的鬓角,闭着眼睛一脸沉醉。他整个人罩在岳容身上,挡住了光线。
阴影里,岳容的表情潘芸一时看不清,但他们保持这个姿势显然已经很久。岳容靠在齐司身上,分明是不排斥齐司这样的亲近。
他们两人,就像真正的相恋已久的爱人一样,亲密而狎昵。
潘芸心口一滞,她想起初初相见时,在病房里齐司望着岳容掩饰不住的心痛和宠溺。
哪里还需要什么证据来证明二人的关系。
其实潘芸这样敏感细心的人不可能这么长时间什么感觉都没有,她早已发觉事情正在向她不敢想象的方向飞速驶去。
她一次又一次否定自己的猜测:
万一不是呢?万一是她多虑了呢?
她不敢放过那万分之一的几率,不想因为自己的多疑令她对齐司产生罅隙。
因为齐司强大得让人太心疼了。
只有无所依仗的孩子,才会强迫自己什么都学,什么都会。
齐司远远超出同龄人许多的心智让她想起经历了父母离婚的岳容。
而齐司更可怜,他的父母甚至已经不在了。
如果一开始不认识,她可以狠下心让他离得远远的,但现在,她做不到了。
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引狼入室。
潘芸苦笑着退开,由来时的路返回。
一切又归于沉寂。
也许是给自己做过太多的心理建设,她反倒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
但知道归知道,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反应,她需要时间。
潘芸出了家门,手指捏着眉心,下了楼梯。
四十三
眼看着就要到饭点了。
岳容正准备给潘芸打电话问她回不回家吃饭,电话就来了。
“岳容快下来帮忙。”
岳容得令,捎上壮丁齐司,揣上钥匙,就开门下楼。
“妈,你又买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潘芸正在付钱给的士司机,闻言就朝岳容和齐司一招手。
“家里缺的,早上出门了之后正要去学校,结果他们又来电话说时间改了,反正当时我上了的士车,就干脆去了趟超市买点东西。”
那可不是一点东西怎么的,潘芸坐在副驾,后座上六七个口袋堆了个满当。
楼中楼一般都在小区顶楼。而岳容家坐落的小区不仅没有电梯,还在六楼。
每次出去逛超市岳容都会明令禁止潘芸买些不必要的东西。她不能提重物,有时候一次搬不完,岳容还要跑好几趟,潘芸就坐在楼下守着东西看他上上下下好不开心,一边笑一边说:“儿子,体力不行,有待加强啊!”
就没见过这么能跟自己儿子挑事儿的妈!
岳容正认命地打开后座车门准备往外搬东西,他打算先把袋子都挪到地上,好让的士司机先走。
可齐司哪儿能让媳妇儿受累呢。
他眼疾手快地一手三个袋子,瞬间就清空了大半个后座。
还剩一个很大但是空空荡荡的口袋孤零零地横躺在那里。
岳容拎起来往里瞅了瞅,看到了一件包装得格外精致但一眼就能看穿真面目的文胸。
“……”
潘芸总是这么让人出其不意。
而潘芸呢。
早上离家后,她越想越不对劲。
凭什么她这个当妈的要这么纠结这么闹心,做儿子的却毫无心理压力地和喜欢的人在家里你侬我侬。
思考未果,一路走到了百货商场,就随便溜了两圈。
这一溜,就刹不住脚了。
齐司在前边儿一手三个口袋轻轻松松地上着楼梯。
后面跟着的潘芸忘记她刚刚发现自己儿子和一个男人奸情的糟心事,岳容忘记他手心里攥着他亲妈的内衣袋子。
心里神同步地同时跳出一个感慨:有个强壮的劳动力真省心啊!
进了家门,齐司轻车熟路地把袋子里他知道放置位置的东西拿出来找地方放好,不知道的就交给岳容,由他收拾。
接着自动自发地往厨房走,准备开始做午餐了。
以前没觉得,现在这么一观察,真让潘芸无话可说。
这贼小子简直了。
潘芸忍不住心底一声怒吼:到底在谁家啊?
此时此刻的潘芸彻底忘记了,是她批准人进来还给了人一把备用钥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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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冷的楼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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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没有每人回复一次,但你们必须深刻地意识到我真的是爱你们的。
四十四
齐司今天带了些黑松露,摆上餐桌的时候,潘芸表情更复杂了。
黑松露具有很高的营养价值,珍贵稀少,被欧洲人喻为餐桌上的钻石。
这样的东西并不是说他们吃不起。
可齐司每星期带一次的频率未免太高了。
黑松露又不是大白菜,虽说吃了就吃了,潘芸也不会心疼。但齐司这样面不改色地往家里送的行为,跟直接送钱比起来更戳潘芸罩门。
潘家虽然不一般,但潘将军不是个骄奢淫逸的。
别人家什么样,他们家就什么样,没有什么天与地的云泥之别。
所以潘芸从小到大三观都很正常,也一直不娇气。
一次两次也就算了,可长此以往不是回事。
往常潘芸也念叨过齐司,却无一例外都被堵回来了。
可今天情况不大一样。
潘芸思及几小时前才发生过的某件事,联想齐司至今的种种行为,一切就都变得有些耐人寻味了。
“阿司,别每次都带这个,太贵了没必要。”
齐司一听,就知道潘芸又要叨念这件事了。
“阿姨,是我自己要吃。”
齐司说着,微微笑起来。
潘芸长着眼睛,哪能齐司说什么就信什么。
每次带来的黑松露,齐司只是意思意思动了两筷子,潘芸也仅是吃几口,两人都不是好这口的。
却抗不住岳容喜欢。
只要餐桌上有黑松露,别的菜岳容基本碰都不大碰了。
潘芸觉得自己无法反驳。
难不成她还能冲齐司怒吼:混蛋,我儿子轮得到你来宠吗,老娘才是他妈!
想想也就罢了,说出来连她自己都没脸。
潘芸没发现,尽管齐司来了之后她总是落在下风,处处被压制着。
可郁闷归郁闷,她偏偏生不起气。
她也未曾细细思考其中的关隘,不想想外貌协会的岳容究竟随的谁。
吃完饭,潘芸负责吃药,齐司和岳容负责收拾碗筷——岳容负责收,齐司负责洗。
不用怀疑,岳容家秉承自由民主观念,一切都是本着自愿原则,向来没有强买强卖的情况出现。
潘芸还在吃药,手机就响了。她囫囵吞下剩余的药丸,就拿起手机往阳台走。
“岳容,外公外婆想你了,五一跟妈回老家吧。”
潘芸放下刚刚挂断的手机走进来说。
“嗯。”
岳容应了声没有多说什么。
潘芸每次带岳容回去要他表态的时候,得到的都是这么不咸不淡的回应,早就习惯了,也不在意。
可齐司看出岳容不对劲。
不是不高兴,但也说不上很高兴。
因为潘芸在,所以齐司虽然奇怪,却没有问出来。
“阿司啊,五一你不出去玩玩吗?”
齐司很想说:不去别的地方了,你们回家的时候捎上我吧。
可跟进家门也就算了,要是连外公家也跟,未免太说不过去。
“嗯,阿姨我有安排。你们要去的地方远吗?”
“不远,在市郊,开车也就两个小时。”
潘芸习惯性地和盘托出。
她和岳容一样,对亲近的人没有一点防备。
“岳容他外公退休后就回了老屋,乡下空气质量好点,而且屋子后面有个小花园还可以种种花草,住起来比城里舒服。”
齐司心里有底也就没有那么失落了。
“那你们去的时候路上注意安全。”
岳容瞥了他一眼,眼中是明媚的调笑。
就像齐司能从岳容的一个表情里看出不对来一样。
齐司一开口,岳容就能知道这人在想什么。
他脑中乍现亚里士多德关于爱的表述:爱情是一个灵魂里居住着两个身体。
(Loveisposedofasinglesoulinhabitingtwobodies.)
这就是心有灵犀吗?
四十五
当初岳麓杉和潘芸的离婚事件闹得满城风雨,众说纷纭,什么样离谱的猜测都有,却没有几个真正知道内情,就连潘芸的父母,至今也仍被蒙在鼓里。
说起这事,那还要从岳麓杉潘芸离婚之前说起了。
潘芸当时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地要下嫁岳麓杉,无论潘世军如何暴怒依旧坚持。
潘世军一气之下说出断绝父女关系的话。
话一出口,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无可挽回。
父女俩一个脾气比一个大,都不是服软的人,潘母夹在中间却是谁也劝不住。
就这样,年纪轻轻的潘芸为了自己的爱情毅然离家,走前在潘世军赵琴面前跪下磕了三个头,说了句女儿不孝就走了。
如果潘世军知道他的一时气话会酿成今日之果,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因为火起之下说出那样一句话。
可惜世界上什么药都有,偏偏就是没有后悔药卖。
潘世军老来得女,心尖上就潘芸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根本挺不了几天就后悔了。
可后悔也只能干熬着,面上实在过不了那个坎。
可怜天下父母心,潘世军不许赵琴去找潘芸,自己却默默关心着女儿的生活。
何况他虽然不喜欢把自己女儿拐走的岳麓杉,但如今他的亲外孙都已经长这么大,他根本不认不行。
作为一个军人,要潘世军提qiang上战场那是绝没二话,但要他说道说道现在政府的政策有哪些,孰优孰劣,他就只能干瞪眼了。
他对政界不甚了解,可当他面夸岳麓杉的同僚却大有人在,岳麓杉仅用几年时间就一路高升,市长换届前的选举,民众呼声很高。
潘世军既然已经认了这么个女婿,心里也明白他好,就是女儿好,自然也放下心。
他已经没有年轻时大杀四方的豪迈,人越老,就越恋家,嫁出去的女儿没有娘家人撑腰,在婆家是会被欺负。他不再硬气,到了过年的时候也会想要一家人坐在一张桌上吃个团团圆圆的年夜饭。而他早就妥协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潘芸得了心脏病。
潘世军用上了所有他前半生最不屑用的关系,托以前的战友,在北京外科手术找到最好的外科专家亲自给潘芸主刀,心脏换瓣。
但是即便手术再成功也没有用了。
潘芸活不了多久了。
手术室外面,赵琴哭得不成人形,声嘶力竭地痛斥他为什么要把女儿赶出家门,这些年冷漠地不闻不问,现在这样是不是满意了,是不是痛快了?
痛快了?
潘世军突然前所未有的茫然。
里面躺着的是他的亲骨肉,是他最疼爱的宝贝女儿。
你说什么?
说她躺在里边让我痛快了?
潘世军想笑,或者像年轻的时候一样,把心里的郁结通过暴怒发泄出来。但他没办法发声,他嗓子里有块铅死死堵上了。
他想争辩,想告诉赵琴,他不是不后悔,不是不心疼的。
只是这些年他关心,他在意,可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任他唯一的女儿就这样躺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
他枉为人父,枉为人夫。
他纵然能杀得了千千万万个敌人,却不能让他最爱的女儿多活两年。
记忆力还是潘芸小时候骑在他脖子上生动地笑着喊着:爸爸,驾,驾。
潘世军满目颓然站在手术室前,这个骁勇善战的军人,曾获国家一等功授上将军衔的一代战神,此刻却像犯了错的孩子,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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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