辟邪哼了一声,拽着李师的袖子疾步就走,奔到僻静的地方,在李师金子般灿烂的笑声中突然长叹道:“天意!”
郁知秋(1)
离都的夏天实在不好过,上百万的人拥挤在都市之中就已局促,再加上一条大江蒸腾水气,更使得细弱游丝的风仿佛粘在身上,闷热得喘不过气来。九座大桥中只有飘夏桥还凉快些,但因从这里过江的人多,马也跑不开,对姜放来说无疑是火上浇油,好不容易到了暑楼前,跳下马,将缰绳扔在伙计手里,道:“等着。”疾步上楼一打量,仍是不见辟邪和明珠的影子,只是“嘿”的一声,连闷气也没来得及生,扭头奔下去,策马赶往静水庵,在庵门前树上拴了马,大步奔向正殿,果听明珠在院子里道:“真是笨,说几遍才会?”
“是,”李师老老实实地道,“你再舞一遍我看。”
明珠对李师叹道:“也不怪你,这招是你四师兄进宝创的断魂剑,你是个二百五,怎么学得会这里面的阴狠毒辣?”说着在树荫下持剑而立,腰身柔舒,身子忽地向后仰去,手掌一翻,剑尖从自己咽喉上掠过,夺地钉在树干上,叶间透过的阳光照得剑身雪亮,纤细的下颌仰成一条白皙的直线,美得凄绝壮丽。
“好!”沈飞飞在一边高声喝彩。
辟邪用扇子敲敲他的手指,“你这棋还下么?”
“下。”沈飞飞连忙避开明珠犀利的眼神,看着棋盘道,“你走了哪里?”
姜放见他们其乐融融,一片闲情逸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跨入院中吼道:“宋明珠接旨!”
明珠忙收了剑,刚想对姜放笑着说话,却见他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不知他为何恼怒,紧走了几步,笑盈盈跪道:“奴婢明珠接旨。”
“传太后懿旨,尚功局女官宋明珠立赴上江行宫掌教女红刺绣,择日启程不得有误。”
辟邪从廊下站起身来,背着手微笑,看到明珠起来,才道:“这是生的什么气,大热天的,先喝盏茶再说。”
既然明珠已执意委屈,姜放气也消了大半,抢过茶喝了几口,道:“皇上要你这个月内结清针工局的事务,你却出来游玩,两天没有回宫,这是什么罪名?”
辟邪笑道:“那点子事,小顺子办就好了,这里比宫里凉快,住两天避暑。”
“哼哼,”姜放冷笑着从怀中摸出三本白皮折子,递给辟邪,“先看这一件。”
辟邪走开沈飞飞身边,展开第一本,原是颜王在京的耳目禀说最近有人在静水庵活动住宿,问是否需要查清来历。辟邪失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些人倒是认真。”
“这里原是王府的产业,自然看得紧些。”
“静水庵不能再呆了,”辟邪叹了口气,“京城凉快的地方可不多,想不到我一番苦心经营,现在倒反受其害。”又摊开第二本驻在大理王子段秉身边的宋别的加急谍报,看了半晌,皱眉道:“宫里的一个人?你说他是冲谁来的?”
“他要杀的是宫里的人,那还用说么!当然是……”姜放一转眼,看见李师神情凶恶地紧盯着自己,忙将“主子爷”三个字咽了回去,压低声音道,“当然是你了。”
“我?”辟邪不由长笑一声,“来得好!”
姜放急道:“他的武功只怕和你不相伯仲,只要碰到,定是两败俱伤,我宫里见不到你的人,早就急得什么似的,你怎么一提雷奇峰,就来劲了呢?”
辟邪微笑道:“有仇不报非君子。”
姜放无可奈何道:“先不说这个,宋别的折子怎么回?”
“雷奇峰埋伏在大理就是对付段秉,现在东王抽调他上京刺杀于我,定是在大理有了别的决策手段,你回复宋别,先下手为强。大理王只有两个儿子,死了一个,便只有段秉继位,不要怕撕破脸。”
“肯定是东王?”
“雷奇峰不过就在洪王与东王间周旋。洪失昼其人磊落多谋,要对付我,还不屑玩这套暗的。只是东王怎么忽然对我顾忌起来?”辟邪又将折子看了一遍,旋即冷笑道,“雷奇峰,哼哼。”
姜放忙将宋别的折子从辟邪手中抽回来,道:“第三封信更要紧。”
这是北边来的谍报,单于均成平定草原各部,在贺里伦一战中身负重伤,左屠耆王单于长子阿纳将攻打雁门出云一带的匈奴兵马急调回营应变,此时凉州附近的匈奴正在陆续退兵。
辟邪啪地合拢折子,问道:“必隆的加急军报什么时候到京?”
姜放道:“估摸着还有四五天。”
“那就是直接送到行宫了?”辟邪蹙着眉,“看来不得已我还是要去上江一趟。”
“这种天气实在不方便主子爷走动。”姜放道,“况且雷奇峰也在京畿,不如属下替主子爷传话。”
辟邪摇了摇头,“事关重大,还是我亲自去。只是没有旨意我不便出京,你且速回上江,让皇帝传我过去。你手里的侍卫中有谁闲?”
姜放道:“现都在上江,只有紫南门外游云谣、郁知秋二人信得过些。”
“知道了,你再请一道手令给郁知秋,只说他弓马娴熟,皇帝要他随驾围猎,同我一起启程,以便随扈。”
郁知秋(2)
“游云谣岂不更好些?”
“这一路上若遭遇雷奇峰,恐怕不死人是不成了。游云谣为人机智沉稳,是个人才,我不想这么早断送他。”
两人互视一眼,姜放慢慢点了点头,收了折子要走。李师走过来问辟邪道:“这个人是谁?”
辟邪压低声音道:“这个人就是当今侍卫统领,武功可好得很哪,和你从前交手的武举人有些现在便是他的手下。”
“武功好得很?”
辟邪微笑看着李师眼睛开始放光,一边去招呼明珠收拾东西回宫。
“喂,你等等。”李师几步便追上姜放,“听说你武功不错,咱们比划比划。”
姜放笑道:“我是朝廷命官,你是草民小寇,打不到一处去。告辞。”
李师大喝道:“就让你领教领教我草民小寇的剑法!”平端长剑就要出招。
姜放大鹏举翅般后掠一丈开外,足尖轻一触地,人已从门中掠出,尚远远笑道:“剑法?你差得远呢。”
辟邪看着李师一脸惊异艳羡,笑着叹了口气,低声自语道:“可惜。”不料明珠正在远处斜眼看着自己,于是讪讪道:“我不过是想瞧瞧李师最近的武功有没有长进。”
明珠白了他一眼,自去拾掇茶碗。
辟邪对李师和沈飞飞千叮万嘱,叫他们不要再住静水庵,这才分手回宫。明珠次日随姜放去了上江,辟邪命小顺子收拾好行装,只等旨意到了就启程。谁知等了两天,到了第三日的傍午才接到皇帝的口谕。原来皇帝此时并不在上江行宫,领着侍卫行围之后小住西边猎宫,那里距上江还有小半天的路程。辟邪恐连夜赶路时遭遇雷奇峰偷袭,纵然事关紧急,也只得再等一夜。
次日黎明,在紫南门会同郁知秋,见他神采奕奕,身背巨弓,确有英姿飒爽的风采,心里叫了声好,众人面前仍只是相互淡淡拱了拱手。策马到离都城边,正赶上西望岳门大开,马鞭一挥,两骑骏马奔上官道,直向西行。
辟邪打起十二分的小心,一路上却不见雷奇峰的半个影子,直到上江行宫都是平安无事,两人换了马继续狂奔。好在此时有些云彩,免去许多烈日当头的酷热,隐约见到猎宫一片湛蓝屋顶时,对面一匹快马迎上来,胡动月招呼道:“皇上正在垂钓,两位江边说话。”
江边上飘着一只竹筏,皇帝带着遮阳斗笠,拿着鱼杆恹恹欲睡。姜放佩刀站在一边戒备。辟邪和郁知秋在岸上叩头请安。皇帝转回身笑道:“你们这么大声,鱼都吓跑了。辟邪,你上来。”
侍卫这便要搭跳板,辟邪摇了摇手,撩起袍角,轻身跃上竹筏。众侍卫见他凌空似有仙态,都忍不住喝了声彩。
皇帝笑道:“你这一手可漂亮得很呐。”
“万岁爷可有收获?”
皇帝摇头,“朕大概天生不擅此道,忙了一整天也没一条上钩的,不然就赏你一尾。”
“虽然没有鱼,奴婢还是要谢皇上恩赏。”辟邪笑了笑,目光投在江面上,江水倒影着两岸青山,平静无澜,骄阳忽从云后透出万丈光芒,照得水面晶亮。辟邪望着水底一丝不起眼的微波,曈中金光迅敛。
“你急着上这儿来,什么事要回?”皇帝将鱼杆交给姜放,却听辟邪在身后冷笑了一声,眼前袖袂微动,姜放的佩刀呛地出鞘,凌空飞斩,竹筏被辟邪拦腰挥成两断。一道青色人影从水中夺然跃出,剑势快到颠峰,似有似无的光华直取辟邪咽喉。
辟邪脚下竹筏猛然发力飙前,反震得皇帝和姜放所在的那一半笔直冲向岸边,刀身护体,一瞬间迸出蒸腾的霜痕。
“叮!”
雷奇峰剑尖刺在刀背之上,一击未中,退势仍像箭矢,射向半空。竹筏突然波地震得粉碎,辟邪紧随而上,横刀挥向雷奇峰前胸,刀风中白气飞散,被阳光照出一道夺目彩虹。雷奇峰满身杀气汇至剑锋,从彩虹的拱顶一鼓作气奋力刺入。
水面瓮然一声回响,鼓起一波浪潮涌向江岸,柳荫下的战马躁动不安大声嘶鸣。郁知秋反应最快,早从马上卸下巨弓箭壶,冲到江中张弓搭箭。战团中的两条青色影子又是一合一分,巨枭般盘旋着向江中落去。郁知秋盯准短衣持剑的雷奇峰,大喝一声,两支黑翎同时离弦,攒向雷奇峰后心。
辟邪看得清楚,冷冷道了一声“多事”,闪到雷奇峰身后,出指疾点,两箭均被他震飞。雷奇峰凄楚的神情中一抹惊讶的笑意飞掠,原本刺向辟邪后腰的剑势微微一措,只刺破他衣角,眼前水光刺目,立即屏住气息,与辟邪同时落入水中。
江水沉静,波澜不兴,岸上众人被适才的激斗骇得魂飞魄散,只顾瞪大眼睛观望。姜放大吼道:“愣着做什么?护驾!”
“护驾!护驾!”胡动月等人放声吆喝。
“上船,下水,”姜放急得跺脚,“该抓的抓,该救的救!”
皇帝盯着江水,冷汗浸衣,恶声道:“辟邪回不来,你们也别活了。”
众侍卫面面相觑,擦着汗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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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知秋(3)
半里之外突然水声哗然,江面如沸,一条人影冲天而出,在空中一晃,又栽了下去。
“那是谁?”
姜放摇了摇头,“臣看不清楚,这就去下游找寻。”招呼了几个人翻身上马,沿江奔去,却再不见有人浮出水面。
姜放转回和皇帝商议几句,都觉不可惊动行宫中的人,只怕太后和贺冶年得了消息抢先一步找到辟邪,重伤之下一个寻常武夫也能要了他的命,忧心如焚之际却想到一个计较,遣人回行宫传了成亲王及其随从伴当以随猎之名赶赴猎宫,会同一处撒开人马沿着两岸细细搜索,直至入夜仍是消息全无。
皇帝身边只带了郁知秋,一路离行宫渐行渐近。郁知秋耳目聪明,听得前面树丛中似有动静,喝道:“什么人?”
皇帝催马一跃,果见草地上仰卧一人,衣襟散漫,白皙的皮肤在月光下犹如冰雪。
“辟邪!”皇帝惊呼一声,跳下马奔去,被郁知秋一把拉住。
“臣先去看看。”郁知秋唯恐是刺客,几步走近道,“果然是辟邪。”伸手要扶,才触到他的身体,猛地缩回手。
“怎么了?”
“冰冷的……”郁知秋骇道。
皇帝抢过来推开郁知秋,抱住辟邪的身体,不禁打了个寒颤,“死了?”一刹那眼前白光一片,半晌才觉得郁知秋使劲晃着自己身体。
“万岁爷,万岁爷,还有气息。”
“是么?”皇帝探到辟邪气息,比辟邪更白的脸色上才稍有人色,不禁噗地笑了一声,“扶他上朕的马。”
“是。”郁知秋宽下自己的外衣,裹在辟邪身上,隔着一层衣服,仍觉寒意刺骨,连打几个寒噤。
皇帝将辟邪接到鞍前,道:“你速去联络其他人,就说找到了。”
郁知秋答应一声,将地上辟邪的东西悉数捡起,翻身上马而去。
皇帝只觉辟邪的身体越来越冷,连忙解开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