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日,也是年前最后一次钟仪公子在弘毅阁当值的夜晚。“土断”的奏章已经通过了门下省的审核,此时正在户部尚书楚如悔的手中。
过了今夜,“土断”的具体措施就会传达到整个户部及各地相关部门,只待除夕一过,便可以实施操作。
因此,无论如何,都要在天亮前阻止他!
皇宫内院,桂影斑驳,摇曳的月光下,一丛丛黑影在墙角悉簌而过,迅速而安静。
南康郊外,大队人马严整而有序地接近都城,兵甲撞击,却不闻一点人声。
两学门前,执金吾单刀大马红袍金甲,训练有素的南康卫兵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接令动手。
弘毅阁中,白日的喧嚣尽去,只剩一个雪白单薄的身影独坐案前,全神贯注地读着手中的奏章。
一阵冷风吹过,银烛如害怕般瑟瑟发抖。楚如悔慢慢抬头,只见戚太傅带着二三十小宦侍从,跨入弘毅阁中,站在自己面前。
“戚太傅深夜到此,不知所为何事?”楚如悔声音沉稳优雅,若不知道的人一定会以为他是在接待来访的好友。
哼!你要装淡定也就只能趁现在了!戚太傅心中冷笑,面上却仍作谦和:“楚大人真是昼夜劳苦,宵衣旰食,为陛下尽心若此,老臣不禁感动佩服啊~”
“戚太傅过誉了。为国家尽力,为陛下尽忠,乃是臣子的本分,如悔万死不辞。”楚如悔不温不火,仍是巧妙地周旋。
“呵呵~为国尽力自是不假,不过说到为陛下尽忠……楚大人未免做得太过了吧?”戚太傅含沙射影,一双鼠眼盯的人心里发毛。
楚如悔并不畏惧,而是径直看向戚太傅身后。最靠前方,几个样貌异于常人的红衣小官明显是内宫的宦官,手里的漆盘上虽然盖着红布,但是只要一看形状,不用猜便知道里面是什么。
毒酒,白绫,匕首。
戚太傅,你还准备得真周到。
楚如悔收回视线,又看向戚肩舆。戚太傅知道他注意到了身后的宦官,也就不再掩饰,径直向他走去。
“楚大人是聪明人,想必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不如我们尽快把事办了,也免得惊动陛下。”戚太傅阴笑岑岑,背对身后的人一招手。
“且慢。”楚如悔出声制止,用外人察觉不到的细微动作扫了一眼几案的角落。高高的一叠奏章后面,一个小型沙漏正在缓缓地流淌着时间,计算着分秒。
必须拖住他。
“戚太傅的话,如悔不懂。可否有劳戚太傅,让如悔死也死个明白?”
哼哼!真是不要脸的家伙,死到临头了,还装清白!好,我就让你多活一会儿,好当着众人的面把你做的丑事都说出来,也算一解我心头之恨!
戚太傅得意地一笑,叫人从旁搬了把椅子过来坐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慢悠悠地说:“楚大人可认得这是什么?”
雪白的丝绢打开,一支白玉云簪泛着孤光,静静地躺在戚太傅手中。
众人深吸一口气,充满厌恶也充满好奇地盯着高案上的楚如悔。
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解释!
国子学杏坛,此时已经站满了南康卫军。褐袍灰甲之中,一个金甲鳞鳞的身影独坐马上,红袍张扬,气质端方。
“文远,你淮海沈氏也是一流大族,怎么和一群小族寒门一起,去帮着那个钟仪公子?”楚应铎望着马下自己童年的知交好友,声音中充满了埋怨不解。
兵卒之中,团团围着的是一群白衣清秀的少年书生。他们年龄多在二十上下,举止各都带着一点骄傲端庄。身上的白袍虽然材质各异,乍一看却是一样的白衫青衿,飘逸流落。然而你若再仔细分辨,又会发现这些款式相似的白衫,剪裁做工又是各各不同:底纹滚边,肩袖襟摆,在在显示着他们的主人极力推崇的个xing。也因此,你就会怀疑,为何连细节都要与人不同的高傲士子们,竟会选择同样的款式作为今夜的着装?
“应铎,你可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立下的誓言?”沈文远站在士子们的最前,明显是这一队学子的领袖。
“我记得。”楚应铎沉声应道,“‘登车揽辔,澄清天下’,我没有一天忘记过。”
“那么,你今天为何要阻拦我?”一双杏眼流波微转,温柔地盯着眼前的男子,目光之中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意和坚韧。
楚应铎最怕沈文远这样柔情含剑的眼神,只得微微把目光别开,盯着他温润如玉的耳垂。一阵夜风拂过,柔顺的黑发还是那么清爽飘逸,凌风舞动的发丝,多情地抚摸着那细腻柔和的脸颊。
楚应铎意识到自己出了神,赶紧把视线再次移开。
“文远,钟仪公子是错的。混淆清浊,是会动摇国体的。”
“应铎,不要骗自己。”沈文远的声音珠圆玉润,让人忍不住想多听他说,“你我都是氏家大族,没有人比我们更明白清谈误国的道理。占据要职却标榜清高,搁置的政务已经造成了多少朝廷痼疾?跟朝廷争赋税夺兵役,何异于割腹医手?保住一族的利益又如何?保住一时的官位名誉又如何?应铎,和钟仪公子的改革相比,我们到底是谁在动摇国体?”
楚应铎知道自己骗不了沈文远。从小就是这样,每次都是这个人把自己辛苦做好的面具拆穿,然后微笑着对狼狈的自己说,果然,还是真实的你最好。
“文远,你不要逼我。爷爷下了命令,我于忠于孝都不能违抗。我不想伤害你,你还是回去吧……算我求求你,你回去吧,好吗?”一边是自己的爷爷,当朝的丞相宰辅;另一边是自己的童年好友,知己至交。楚应铎真的哪边都不想失去,因为无论哪边,都是自己连着血脉的痛。
“唉。”沈文远秀眉轻蹙,他怎会不知楚应铎的两难?他又何尝舍得这个一直保护着自己的好友?身为淮海沈氏的长房长孙,自己却是从小体弱多病,根本无法与兄弟们争夺长辈的宠爱。明明比别人更饱读诗书,明明比别人更机警聪明,却只是因为无法坚持消神耗力的清谈舌战而被长久地淹没在精舍之中,直到现在都无法起家为官。唯一疼爱自己的母亲早早过世,因此连外家的亲戚也懒得再理自己。只有这个住在附近的男孩子,每次都会跑来挺身站在自己面前,打跑那些欺负自己的孩子,然后转身温柔地对自己说,文远,别哭,我会保护你的,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可是,今天,为了钟仪公子,为了大虞江山,沈文远只能选择与你为敌!
“楚应铎。”滑润的嗓音变得干涩生硬,三个字轻轻吐出,却割得两颗心滴血生疼。“你若不闪开,文远就只好硬闯了。”
“文远!”楚应铎眼里含伤,“你不要逼我!”
“楚千里!沈某再说一次!你若不闪开,我们就只好硬闯了!”沈文远的语气更加冰冷决绝,字字句句都仿佛剜肉剔骨。
楚应铎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选择了。他忍心阖上双眼,紧锁浓眉,扬手挥落,几百带甲兵士端起兵器,迅速聚拢。
文远,对不起。
明明说过,要保护你的。
*文远公子终于出场了啊~~激动激动~~这俩娃绝对是好娃!娘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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