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傍晚,贺南依约前来,两人把雨昭留在客栈后,提前去了艳香居。
竞魁在戌时开始,兀笙二人酉时未至便到了艳香居,能在竞魁之前与花魁同席而坐,不是谁都可以有此殊荣的。
丫鬟通报后,兀笙二人被引至艳香居内院。
他们所到的二楼房间后临水榭,垂枣花帘,房栊清雅,不染纤尘。内有书案、弦琴、酒桌、挂剑等,一看就是招待贵客的地方,并非哪位姑娘的香阁。
“二位公子有礼。”玉妖娆仍然以红纱遮面,身上的衣裙和头上的装饰比那日轻简了许多,“没想到二位会选在今日来此,待会儿妖娆要为今晚的竞魁做准备,恐怕会招待不周了,望二位见谅。”
“玉姑娘客气了,是我们二人叨扰了才对。”兀笙到艳香居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帮冯老儿,也是为了接近田番。
“上次匆匆一别,妖娆还未得知二位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贺南。”
“在下,风玦。”
玉妖娆与兀笙两人南北对向而坐,丫鬟端来上好酒菜,无声无息的退出房间。
“妖娆敬风公子、贺公子一杯,感谢二位当日出手相救。”玉妖娆双手捧起酒杯,衣袖掩面一干而尽。
“哈哈,妖娆姑娘果真豪爽,我二人佩服。”贺南与兀笙也一起回敬一杯。
“玉姑娘,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一定要在竞魁之前说与姑娘,不知……”兀笙一杯酒下肚,随即为他的要事开了个头。
“风公子请讲,你对我有恩,若能帮上什么忙,我玉妖娆义不容辞。”
兀笙将昨日在酒楼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如兀笙料想的一样,玉妖娆答应了他的请求。
田番是何等人物,贺南和玉妖娆是知道的。
此人在玉妖娆成为花魁之前就多番前来捧场,扬言一定要玉妖娆做他的女人,玉妖娆再不喜欢那个姓田的,也终归抵不过他家的权大财大。
“今晚田番会来,玉姑娘可想好了什么应对之策?”兀笙看得出来玉妖娆不是那种攀龙附凤的庸俗女子,她心里定是不喜欢那个田番的,而自己却还要她当众接受田番的好意,事后又该如何拒绝田番的得寸进尺呢?
“何须应对,我本就是烟花女子,竞魁之事也势在必行,一切听天由命好了。”玉妖娆再饮一杯酒,这条路不是她自己选的,却也只能逢场作戏走下去。
“风玦万没想到,如此丧气之话竟会出自玉姑娘之口。”
“不丧气又能如何?我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沦落风尘之地,难道还指望有朝一日能脱离苦海、弃贱从良么?”
“贺某认为,妖娆姑娘若能保住清白之身,以你出色的才貌,不假时日遇到命中良人也不是没可能,心里总要有些希望,才不会丧失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姑娘认为呢?”贺南对玉妖娆的印象,决不是这个女子现在表现出来的软弱。
“多谢二位公子的劝诫,妖娆受教了。不过,你们身为男子,又何以懂得我这等女子的悲哀。时辰不早了,妖娆还需回房着装,就不陪二位了。”
身为女子又怎样,女子就不能为自己的人生做主,不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了吗?
兀笙有些失态地紧了紧拳头,若是当年师父没有提议将他当做男儿来养,那此时的她还会是恣意潇洒的他吗?
接连喝了两杯酒,兀笙胸口闷闷的,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玉妖娆。
贺南心里想的却是再深入探探玉妖娆,到时候收为己用,放到后院养起来也是个不错的尤物,好过被田番那小子给糟蹋了。
“姑娘天生丽质,今晚的竞魁一定热闹非凡,姑娘又能收到好多凤毛麟角之礼了。”玉妖娆呆坐在铜镜前,任由丫鬟鹊儿为自己梳妆打扮。
天生丽质有何用,凤毛麟角又有何用?玉妖娆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别人艳羡的无价之宝。
如果有可能,她只想做一回真真正正的自己,就像贺南说的那样。
可她连希望是什么都不知道,自己又该追求什么呢?
兀笙与贺南作为玉妖娆的贵客,自然是位居二楼的专阁内,门窗尽开,珠帘如絮,挡去了外界对屋内的窥探。
花妈妈对这不请自来的二人颇有微词,时下也不好忤了妖娆的意,只能让他们在此免费逍遥一晚了。
戌时将至,一楼大堂座无虚席,花妈妈对此万分满意。
“艳香居欢迎各位客官的大驾光临,今晚呢,是咱们楼里的新花魁——玉妖娆的竞魁之夜,这恰好又是花好月圆的,当真起了好兆头。为了表示诚意,妖娆特地为各位献上一舞。”花妈妈拿着团扇一摇一摇地走上舞台。
舞台侧面的帘幕慢慢的拉开了,蓦然,音乐响起,立即渲染了整个艳香居的气氛。
红纱蒙面的女子穿着露臂露腰的裙装,迈着优雅的步伐从帘幕下翩翩而来,腰间的铃铛随着她细腻迷人的舞步叮叮作响,眉间红梅更是妖艳无比。
轻云般慢移、旋风般疾转,但看她忽而双手放在胸前,忽而轻柔的点额抚臂,楚腰纤细柔若无骨,姿态万千。
玉妖娆只顾尽情的表演,变幻着不同的动作,而又有谁看得懂,她舞出的怅然若失与悲欢离合。
舞毕,鹊儿从后面到舞台为玉妖娆披上薄纱外衣,台下久久没有任何动静,直到台上的女子施礼说了句:“妖娆献丑了。”
顿时满堂喝彩,此起彼伏。
“这艳香居花魁的舞姿果然名不虚传,今日一见,值了。”贺南心情大好,一杯一杯地喝着好酒,吃着点心。
“好是好,不过总觉得有些可惜了。”
“哈哈,兀兄是在怜香惜玉了吧?要不然我借你些银子,你也去竞一竞魁?”
“贺兄就别再拿我取笑了。”赢了竞魁,不但要树敌于田番,还不能像正常男子那样一夜风流,这笔买卖怎么看都不划算。
“我可没说笑,兀兄若真的对妖娆姑娘有意,那就千万不要错过了今晚,否则等她上了别人的床榻,到时候你别后悔莫及。”贺南在街上那次就瞧出兀笙看玉妖娆的眼神别有意味,他不信兀笙真能忍心让她成为像田番那种男人的玩物。
“我还有事,先走了。这里有足够的银票让你赢了田番那小子,用与不用,就看你自己的心了。”贺南拍拍兀笙的肩膀,留下一叠厚实的银票。
今夜的竞魁很简单,一是要送礼,礼不在贵重之分,而在与其深意;二是要银子,越多越好。
以上两个都是花妈妈的主意,玉妖娆也不想多设屏障,身在青楼哪还有什么冰清玉洁可言。而送礼环节中,有送深海夜明珠的,有送翡翠玉如意,有送千年人参的,还有送墨香书卷的。
田番这回沉住气,等到那些人的殷勤都献的差不多了,自己才洋洋得意的拿出准备好的精美食盒,屁颠屁颠地双手奉上。
“此物乃田某煞费苦心所得,只愿博妖娆一笑。”两句话说得倒是诚恳之极。
鹊儿接过田番手中的食盒,玉妖娆当然已经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也不急着打开来看。正在此时,楼上传来了回旋婉转的箫声,箫声渐响,恰似吹箫之人慢慢走近。
箫声清丽,忽高忽低,低到极处之际,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若有若无,但每个音节仍然清晰可闻。
偶有珠玉跳跃,清脆短促,先如鸣泉飞溅,继而又如群卉争艳,生机盎然,令人如沐春风。最后一个清脆的音节消隐,吹箫之人也已来到玉妖娆的身侧。
“风玦仅以此曲献给玉姑娘,聊表心意。”
“啪啪啪啪”堂中之人皆被箫声吸引,再次响起绵延不绝的鼓掌声。
“你什么意思!故意来跟本公子作对的是吧?”田番一看是昨天才卖了人情给自己的那个家伙,不是说好甘拜下风,怎么还是跑来凑热闹了。
“田公子误会了,玉姑娘又怎会中意风某的雕虫小技呢?我是不自量力来为大家助助雅兴。田公子对玉姑娘一片痴心,玉姑娘自然是会喜欢田公子的所赠之物了。”
“多谢风公子所赠之曲,不过妖娆确实最喜欢田公子的所赠之物。”一首曲子就乱了玉妖娆的心,那人却又故意妄自菲薄。
玉妖娆打开食盒看了一眼,对着花妈妈说道:“花妈妈,这送礼一项,田公子最合妖娆心意。”
田番是艳香居的财神爷,花妈妈从不敢怠慢,但妖娆选择了田番送的礼,倒让她有些意外了。原以为妖娆自恃清高,是如何都不肯屈就于田番的。
照现在的情形来看,最后的竞魁得主无疑就是田番了。
在这京城比财力,有谁敢跟丞相之子相提并论,一番竞价角逐后,当花妈妈宣布“田公子出银三万两”时,整个艳香居万籁寂静。
要知道三万两的数目,足够一户平常人家吃穿一辈子,也足够艳香居一年不做生意了。
兀笙攥着胸前的衣襟,怀里放着的是贺南给他的整整五万两银票,大过田番的三万两。可他告诫自己要忍住,他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只见过两面的青楼女子出头。
一杯又一杯烈酒穿肠,就让心也跟着麻痹吧。
玉妖娆毫无异议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只在进入内庭的时候,最后望了一眼二楼挂满珠帘的房间。
她早知道的,可为何突然就有了一丝期盼,期盼那人能站出来,哪怕他没有银子。
田番喜出望外,在大堂与众人开怀饮酒,就像是他的新婚之夜一般。众人也都向他道贺,终于赢得美人,得以共度春宵了。
“行了行了,今天本公子高兴,这里所有的酒钱本公子都包了,各位尽情吃喝,不要跟本公子客气。”说着打了个嗝,然后招来小厮扶他去妖娆的房间,“本公子,本公子要去见我的美人儿了,啊哈哈。”
花妈妈把一切都打点好了,所以没人阻拦田番进到内院。
鹊儿利落地把房间布置好,又一样一样地把红烛、好酒、小菜备好,再帮玉妖娆补了补妆,才退至一旁默默地等候。
等今日的竞魁得主来了,就没有她什么事了。
“鹊儿,你想过有一天会离开这里吗?”玉妖娆手扶红烛幽幽问道,红烛上融化的蜡油滚落,犹如一滴滴的泪水,在座盘上凝固。
“姑娘,鹊儿是没有资格想这些的。”鹊儿从小被家人卖入艳香居,小时候水灵,长大了却姿色平平。
对于这一点,她觉得是上天对她的垂怜,不用出卖色相去讨好男人。
门外想起了田番的声音,鹊儿看了看玉妖娆,想说点什么,也没说出口。她只是一个丫鬟,没有能力为姑娘做任何事,这都是她们各自的命。
“你们都出去吧,到楼下看好。”玉妖娆打发了鹊儿和小厮去外面守着。
“我来了!妖娆美人儿,你今晚是我的了,哈哈,终于,终于可以,嗝!”打着嗝还不忘风流之事。
“田公子,妖娆敬你一杯,多亏了公子今晚出手大方,妖娆才知道原来自己在公子心中的地位有如此重要。”玉妖娆斟了一杯酒,递到他嘴边。
“当然很重要。”田番一把抓住妖娆握着酒杯的纤纤玉手,妖娆也没有反抗。
“能得到美人的心,区区几万两算什么,就算,嗝,就算你要这天上的星辰月亮,本公子也一定命人给你摘下来!”说完就着妖娆的手喝下了那杯酒。
“田公子对妖娆如此情深意重,妖娆受宠若惊。妖娆再敬公子一杯,为此前的无知给公子赔礼了。”
“美人儿无罪,美人儿无罪,呵呵呵~”
好色之徒也不是完全任由美人摆弄,喝完这杯酒后,田番从玉妖娆手中夺过酒杯,给两个杯子中斟上酒,劝着妖娆也喝了好几杯。
喝酒助兴的道理,他这个长期流连于烟花场所的老顾客岂会不懂?
春宵一刻什么的,不能辜负。只消给美人儿灌一灌酒,再看她来个欲拒还迎,加上房内助长情.欲的熏香,快哉,快哉!
玉妖娆刚喝下第五杯,田番就迫不及待地一把抱住了她。
“现在酒也喝了,我们是不是应该行‘大礼’了?”田番满口的酒气,混杂着他身上令人恶心的气息喷向妖娆。
妖娆很想拿酒壶砸下去,抓着酒壶的右手最终还是松了,不能前功尽弃。
何况也没得选,不是么。
佳人在怀,且丝毫不反抗他的动作,田番受到了莫大鼓舞,打横抱起玉妖娆就往床帏走去。
玉妖娆的后背刚碰到柔软的床榻,那抱着她的人就脱力地滑落到地上去了。而代替田番那令人厌恶之嘴脸的,正是她心有所盼的人。
“风公子这是何意?莫非也是为了抢魁而来。”玉妖娆保持着温柔的镇定之姿,撑起身子靠坐在床柱上。
“如果我说是,玉姑娘会如何做?如果我说不是,玉姑娘又当如何?”兀笙饶有意味的看着玉妖娆,他不懂这个女人究竟是真软弱,还是假意温柔。
“是与不是,我都不介意。”玉妖娆则笑着跪坐起来,双手攀上兀笙的肩头,吐气如兰。
“玉姑娘,你醉了。”兀笙没料到玉妖娆会作出这样暧昧的举动,一时间涨红了脸,撇过头去。说到底,他是败给了自己的感性,才导致他莫名其妙跑来插手人家的床帏之事。
“醉了也好。”玉妖娆这才发现他是个腼腆害羞之人,哪里像白日里那般英气神武。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出现了。
“我只想问公子一个问题,那首曲子?”
“曲子只是风某即兴之作,并非名家之曲。”那个时候,兀笙联想到玉妖娆的处境,甚至是天下所有女子不由自主的命运,及时行乐也是好的。
“哦?公子好才华,既是即兴之作,公子又亲口说是赠予了妖娆,不知公子可否为它想好了名字。”一个男子的脖颈可以这般光滑如玉么?玉妖娆一边问着,一边有意无意地挑逗着。
“玉姑娘不嫌弃就好,此曲名为《须尽欢》。”兀笙也是临时应景才想起这几个字。
“好一个《须尽欢》,妖娆多谢风公子的良言,也多谢风公子赠曲。”玉妖娆收回了搭在兀笙肩膀上的双手,下地与之并立。
而兀笙脑中似乎闪过了什么东西,转瞬即逝。
兀笙从身上摸出一黑一白一红三个小瓷瓶:“红色的是幻凝散,能够让人产生对心想之事的幻觉。这两瓶,白色的是软筋散,只需肌肤碰触即可让人软弱无力,黑色的是解药。”
把瓶子交到玉妖娆手中后,兀笙掀开枕头,内侧果真有一把匕首。
兀笙拿起匕首,并未回头看向玉妖娆。
“人生短暂,还有许多美好的事物未曾经历,玉姑娘当珍惜生命才是。”说着拔.出锋利的匕首,往左手食指尖一划,血珠立刻源源不断的冒了出来。
“你干什么!”玉妖娆被兀笙没来由的一刀吓到了,上前想要查看他的伤势。
“无妨。”兀笙摆摆手,用带血的手指给床榻上的白布抹上血迹,“这样只能姑且骗一骗那田番,过了今夜,玉姑娘还得自行应付了。”
“我与公子素无交情,你为何愿意帮我?”玉妖娆掏出袖中绢帕,仔细地为兀笙的手指包扎好。大街上的相救,傍晚的请求,此夜的竞魁,每一件事都不在她的预料当中,然而却每一件事都令她感动不已。
“人寿几何?逝如朝露。玉姐姐,你不该这么早就放弃自己。”
兀笙带走了那把匕首,倒不是担心玉妖娆会做出什么傻事,因为礼尚往来才能有更多接触的机会。
世间之事,波谲云诡。
谁能分得清是谁入了谁的局,又是谁算计了谁?
这个故事算不得脱颖,也算不得惊奇,却总会有人迷迷糊糊地沦陷。而故事也将随之脱离预期的轨迹,只为那一声“玉姐姐”。